太子(五)
顾良姊?顾萱?
顾菀已然有一段时日不曾听闻这个名字,乍然听到眉眼间竟是有一分恍然。
而后明眸一转,想起先前顾萱与太子闹了口角的时候,眼巴巴求着顾菀给她出主意,好叫她一出太子之气,顾菀便给顾萱随口“指点”了两三句。
想来顾萱这段时日很是认认真真地执行了顾菀的建议。
“请她进来罢。”顾菀淡声道:“茶点就按普通的上。”
琉璃道:“是,奴婢知道分寸了。”
因要见顾萱,顾菀便放下要去梳洗放松一会儿的念头,平静坐在院子里头的一张刻着棋盘的大理石方桌旁等待顾萱。
多日不见顾萱,此次相见,顾萱倒是变了许多。
相貌上消瘦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满头华丽的珠翠与愈加刻薄刁钻的眉眼。
对上顾菀淡淡望过来的目光,顾萱的眼神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而后昂首挺胸地缓步走来,腰肢一扭,算是恭敬地行了个礼:“臣妾见过太子妃娘娘——妹妹恭喜姐姐。”
这话虽说礼数周全中带着亲近,可说来实在生硬,但比起从前的顾萱来说,可谓是进步了许多。
“顾良姊有礼了。”顾菀并不想在此处为难顾萱,颔首叫起之后,面上微笑道:“上回见顾良姊,还是在本宫归宁的时候呢。”
“算来近半年不见,顾良姊想来是经历了许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险些叫本宫没认出来。”
顾萱闻言,面上扬起的热切笑容骤然一顿,眼底隐隐有阴霾聚集,蕴含着叫她切齿的恨意,连手中拿着的帕子都被骤然攥紧,变得皱皱巴巴,像是被人踩在脚下狠狠碾了几脚。
很显而易见的,顾萱刚入老亲王府时,活得十分不如意。
前有色.欲熏心、恶心荒.淫的老亲王,后头的镇国公府早早就表明了不待见顾萱这个女儿,顾萱又怎么能在老亲王府中挺直腰板?
想来是受了许多不可言说、难以启齿的磋磨。
“姐姐也知道和妹妹我近半年不见面了。”想来是近日与顾莲吵嘴吵多了,顾萱现在控制情绪的能力也增进不少。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顾萱的神色就从满脸恨意变成浅笑嫣嫣:“怎么一见面,姐姐不和我说说体己话,反倒是来戳妹妹的心窝子。”
“二姐姐难道还在怨怪我,不肯原谅我么?”语气失落地说完这话,顾萱缓缓坐到顾菀的对面,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当真是伤心欲绝的模样。
“顾良姊言重了,也多想了。”顾菀和和婉婉一笑,瞧着琉璃给顾萱奉上茶盏,语气轻快:“自顾良姊入老亲王府、心想事成的那一日起,我就不再埋怨顾良姊了。”
顾萱联合顾莲算计她的报应,已经在她成为亲王良姊的那一刻,在顾菀心中一笔勾销了。
往后顾萱遭受的种种对待,是她自己作下的孽。
顾菀没必要,也犯不着再为了一个顾萱出手。
当初点拨顾萱两下,是为着向老亲王寻仇,现在顾菀的目的均已达到,就更不必去关注老亲王府的诸事了。
这话一出,顾萱面上的笑容彻底撑不住了,画了上好青黛的秀眉微微下垂,变成了含着凄苦与仇怨的八字眉:“太子妃娘娘既然如此说,那嫔妾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套近乎了。”
“太子妃娘娘与太子殿下要日理万机,如今千辛万苦、屈尊降贵地抽出时间来见嫔妾,嫔妾自然不会叫娘娘失望。”顾萱口中恢复了从前含枪夹棒,从袖中拿出两封信,神情隐有自得地送到顾菀面前。
琉璃与琥珀一左一右地接过,展开后重新放于顾菀的面前。
顾菀端起茶盏,目光略略扫过:左边一封字迹略显潦草老气,是写给颍王商议重登太子之位的事宜,落款是老亲王的名字;右边一封相比之下则更苍劲有力一些,是回应左边信件的答复信,署名为颍王之名。
瞧了两眼后,顾菀轻轻笑开了:“顾良姊近一月来很是用功呢。”
“记得当初第一回仿照字迹,用了足足一个月才仿了八.九分像。如今一回生二回熟,竟是能连续仿写两种字迹,有以假乱真地叫人看不出来。”
分明顾菀面上的笑意如冬日浅阳一样和煦温然,顾萱掌心却莫名渗出一点儿冷汗,心里头发虚,只面上依旧镇定:“多谢太子妃娘娘夸赞,这都是娘娘您的……”
她话语未曾说完,就见顾菀放下茶盏,右手轻轻一挥作暂停状。
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一支嵌了细金纹的翠绿玉镯,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碧波一样的水光。
看得顾萱心中微微一窒,涌起酸意,原不打算停下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
待到她反应过来时,已然来不及了。
“只是顾良姊认真有余,细心不足。”顾菀嗓音柔软,落在顾萱耳中,如春夏疯狂生长的柔韧藤蔓:“老亲王自顾良姊报了重病以来,已然好几个月卧床不起,哪里写得出这样稳稳当当、没有半点颤字的书信呢?”
“且这两封书信上头的内容是违背皇上之意的、大逆不道的私下谋划,虽可以借口说是良姊平日里仔细又有手段,才搞来这两封信件。然而哪有蠢蛋,会在违拗圣意之事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呢?”
话说到此处,顾菀微微擡起眼帘,睑间的红痣似妖一样若隐若现,悄然含笑:“顾良姊方才是要说什么呢?是要说这两封信都是本宫的主意么?”
顾萱面上的镇定已然懵没了,对上那一对吸睛殷红的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顾良姊这便是承认了这两封信是自己伪造的了……还顺带想污蔑本宫的清白。”顾菀的明眸一转,目光忽而含了几分冷冽:“若是本宫认真计较起来,顾良姊的后半辈子恐怕就要在牢房里头度过了。”
“还望顾良姊慎言。”
“太子妃……”顾萱从石凳上站起,脸色骤然惨白起来,手中不自觉地捏住衣袖:“这分明……”
然而话刚刚开了个头,她就生生住了嘴。
——伪造信件告状之事,的确是她听了顾菀的一点儿提醒想出来的主意。可一来如今顾菀的夫君肃王得封太子,奉命监国,二来她压根就没有半点证据证明,倒是她自己诬陷亲王与太子的罪名有迹可循……
可顾菀当初提醒她,便是想抓老亲王与太子的错处。怎么如今她按照顾菀的意思做了,得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奖赏?
顾萱想到此处,脑中混乱如麻,神色更加茫然,只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刹那间,似是灵光一现,顾萱恍然明白了顾菀此意:现下老亲王与太子都是明面上没有犯错的,要一气斩草除根,吩咐刑部去清查二人,自是要一个合理的借口。
却也要留下她的把柄。
——这是叫她往后安安分分的意思。
“顾良姊的确变化了许多。”顾菀吩咐琉璃将那两封信收起,微笑看向顾萱,曼声道:“顾良姊放心,若当真如此,你便是有功之人。”
“历来亲王薨逝之后,其府中无子侍妾,都会被送往洛州行宫养老。”
“顾良姊揭发有功,京郊行宫自然也是住得的。”
洛州行宫虽然地处江南好水之地,但与京城相隔甚远,书信往来都要大半个月之久。除非皇帝要下江南,否则万万不会往洛州行宫去,故而行宫中往往是总管太监或是尚宫掌有最高话语权。那些个亲王侍妾被送去洛州行宫之后,若是没有一些体己钱打点,那晚年的养老生活,当真是过得连宫女都不如,还没有申诉的地方。
承诺将顾萱留在京郊行宫,一是给个甜枣,安抚住顾萱;二是有放在眼皮子底下,好看管的意味。
见顾萱面色煞白,望着自己的眼神透露着惊惶而无半点怨怪之意,顾菀不由得满意地轻轻挑眉。
她当初点顾萱,除了仍旧记仇老亲王与顾莲,有着要针对太子之意外,就是想着顾萱凭着那股子对太子与顾莲的恼意,一脚踏进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陷阱里头。
顾菀心中明白,顾萱入亲王府自然恨得咬牙切齿,要置老亲王于死地。可见识过亲王府比顾府胜过千倍百倍的繁华靡丽,顾萱必定会心动不已,从而因渴求富贵做出许多贪得无厌、令人烦恼的事情来。
与其到时候因为顾萱的上蹿下跳而烦恼,倒不如早早捉住顾萱的痛脚,叫她从一开始就安分守己的好。
“顾良姊觉得如何?”看顾萱久久不曾说话,顾菀眨了眨眼,开口婉声询问顾萱。
顾萱乍然回过神来,往后后退两步,神情如同受惊却无路可逃的兔子,惶然咬牙行礼:“太子妃娘娘如此恩待嫔妾,嫔妾自然是欣然接受,听从娘娘的调遣。”
事已至此,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要么乖乖地将这两封信交给顾菀,作为自己的把柄;要么此时开口反抗,然后被院子外头长得健壮的婆子们当场拖下去。
然想起对自己求助熟视无睹、甚至要求她好好侍奉老亲王的镇国中尉,顾萱心中恨意滔天,纵已经有退怯之意,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了一句:“嫔妾还有镇国中尉未曾告发……”
“顾良姊要告发镇国中尉什么?是他如今贪污纳贿、仗势大不敬,还是从前升官时选举不实、虚报证据?”顾菀的一双红痣嫣嫣,眼中泛过漫不经心的眸光:“这些本宫与太子殿下都知道呢。”
看顾萱张口结舌,顾菀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优雅颔了颔首:“琉璃,好生送顾良姊回去罢——想来亲王殿下尚且病重,还需要顾良姊的照看呢。”
顾萱似受到警示一样地一哆嗦,不敢再多看多说,忙不叠地行礼告退,生怕再多说两句,自己又会栽倒在一个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