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
顾菀一双明眸漾过几分惊讶,而后又含了几分欢然的热意,有掩饰不住地期待流淌而出。
她对着谢锦安眨了眨眼:“我来写圣旨么?”
谢锦安望着顾菀有些雀跃,却有些踌躇不敢过来的模样,掌不住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墨锭,拉了顾菀到御桌旁,眉眼含笑:“当然是阿菀来写——说不准往后都要劳烦阿菀拿主意和动笔呢。”
“锦安想与我一块儿,我自是不会退缩。”顾菀轻声回道:“只是往后你可就不光是我一人看着了。”
她心中明白,谢锦安爱重她,愿意与她共分这令人艳羡的皇权。
但底下有那么多大臣盯着,其中许多人定然是觉得惊诧万分,而后反对之声嚷嚷,令朝堂不得安宁。
毕竟本朝有一条隐规:不允女子涉政。
这条规定不曾有文笔明书,却在行事中处处显现:譬如平帝的皇后薛氏,政才颇高,恰能辅佐有些平平的皇帝,一座鸾驾在风里来雨里去,走出了平帝时的一段盛世。
然而本朝史书中,在对薛皇后的大加赞赏之后,末尾写道“后纵贤慧,然涉政过多,不足安定,恐为后世做不嘉表率”。
谢锦安细细听完顾菀这一句,自然也想到了薛皇后的先例。
他一双俊眉舒展,取下一支上好的狼毫笔,口吻中带着令顾菀安心的浅笑:“我知阿菀的担忧。”
“平帝慵懦,既贪图薛皇后的处处帮衬,享受着薛皇后为他带来的美名,却又担忧薛皇后权柄过盛,外戚壮大。”
“所以最后,才密令史书工笔上给薛皇后添上一道罪名。”
“规矩都是人定的。”谢锦安潋滟的深情化作一段暗涛汹涌,里头蓄了昂扬在握的风发意气:“阿菀这样聪慧,全用在后宫上,是极可惜的。”
他论手腕论才智,都绝对胜过平帝,自不可能叫阿菀受到与薛皇后一样的委屈。
顾菀闻言悄悄地笑开了,明眸弯弯似月牙。
她握了握谢锦安放在她手中的狼毫笔,再瞧瞧面前已然铺好的两份明黄圣旨,不再犹豫,而是提笔沾了墨水,对谢锦安道:“我与皇上如今不过只见过几面,对他的行文用字并不熟悉,还是要你来口述,我来写。”
谢锦安挽起袖口,一边认认真真磨墨,一边温声应下。
耀眼含香的灯烛之下,他们二人身影映在多宝阁的无暇白瓷之上。
彼此浅浅相依,是说不出的佳偶天成之感。
四月二十五,春狩结束,圣驾回宫。
历经武王谋逆之事,此次春狩只叫人觉得惊心动魄,在行宫中有不少人寝食不安,连带着后面重新恢复的狩猎竞赛都草草敷衍过去。
朝臣们坐在后头自己的轿子上,遥遥望着圣驾的方向,大多心中都有些心绪不定。
现在在最前头引领众人的,不再是武王,而是肃王了。
不,等回京后,就要改口称太子了。
武王谋逆当晚,皇上于昏迷中清醒,当即就发下三道圣旨。
而发完圣旨之后,皇上就宣告自己闭门养病,除肃王、鲁国公、安乐伯并吏部尚书四人之外,旁人一概不见。
前两道圣旨很是正常。
第一道圣旨废黜太子为颍王,赐封地颍州,即刻迁出东宫,暂住凤仪宫,侍奉病重的皇后。
第二道圣旨是封肃王为太子,行监国之职,全权处理武王谋逆之事的后续,由鲁国公与安乐伯暂任摄政大臣,全力辅佐肃王。
罗寿公公宣读到这儿时,诸位朝臣俱是神色镇定,甚至在心中算计着自己的膝下或是家族之中,可有适龄美貌姑娘,好送到肃王府里头去。别说侧妃之位,哪怕是个良姊昭训,将来肃王登基时,就成了可以扶持家族的一宫娘娘了!
而且呀,那肃王妃母家获罪,早就不是先前赫赫扬扬的一品镇国公了,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镇国中尉。
如今瞧着与肃王恩恩爱爱,不过是肃王妃年轻绝色,兼之新婚甜蜜的缘故。
等肃王对肃王妃腻歪了,指不定将来这皇后之位,也能落到自家姑娘头上呢!
谁知下一道旨意,直接叫众人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不受控制的惊讶之色。
——圣旨上说,受肃王相求,惟愿与肃王妃长相厮守,特令肃王不允纳妾,不允休妻,只留肃王妃的和离与休夫之权利。
这是本朝从未有过先例的圣旨。
毕竟本朝婚姻之律法中,女子虽有休夫权利,但因着婚后难以自立的缘故,几乎无人行使过这项权利。
往往婚姻之存亡,妻子之去留,都把握在男子手中。
这一道圣旨一下,相当于肃王妃将来是板上钉钉的皇后,无人可以更改,且后宫中惟有她一人。
要是有人妄图更改,即便是将来登基的肃王本人,都会被扣上一道“忤逆先皇,不忠不孝”的帽子。
只要肃王妃不犯那等诛九族的大罪,那她的地位就如金汤一般稳固,且不可替代。
将来顾菀的一生会如何顺遂如意,是几乎不用想就能回答出的问题。
女眷们跪在后头一同听旨,不少人都流露出讶异中含着羡慕的目光,还有安乐伯夫人这样真心为着顾菀高兴的欢喜。
朝臣们则是神色复杂得多。
除了鲁国公、安乐伯、叶嘉屿等未动歪心思的人,其余人等都一边做跪伏状听旨,一边用眼睛去偷觑谢锦安的背景,想从谢锦安的肢体语言中看出半点不情愿,叫他们往后有底气去劝诫谢锦安,不必听从这一道许是皇上病糊涂才下的圣旨。
——这一来断了他们想用家族姑娘谋夺荣宠的路子,二来也给各自后院的夫人们做了个不好的表率。
万一往后夫人们闹起来,要闹一场休夫的笑话,可怎么好?
他们盼着肃王因这道旨意而当场恼怒翻脸:在不少朝臣心中,都觉得这道圣旨并非是如其所说的那样,是肃王自愿求来的,反倒极有可能是肃王妃自己向皇上求的,仗着的就是谋逆之夜,她大胆从德妃手下救下皇上的功劳,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只是肃王妃也太专断了些,求一个不许休妻的旨意也就罢了,哪能不许选秀纳妃?
这世间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无数各有算计、精光乍现的目光都落在谢锦安挺直玉长的背影之上。
谢锦安似半点未曾察觉,接过圣旨之后就递给了身后的小厮,微侧过来的隽面上含着轻浅的笑意,伸出手力气轻柔地将身侧的顾菀扶起,还十分熟稔地将顾菀因跪状而有些皱乱的裙摆,而后稍稍擡起眼帘,眼底流露出蜜糖一样的笑意,看得旁人牙酸。
得了,瞧肃王,不,太子这模样,那道圣旨还真是他自己求来的,专门来讨自己王妃欢心呢。
那些个墙头草一样不安分的心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叹息。
随后又在心中安慰自己:太子还年轻呢,将来年岁上来,定然后悔不已,等到时候再将好姑娘推出去,也是一样的。
这般想着,有小心思的朝臣们在接下来几天就仔仔细细地盯着谢锦安与顾菀,妄图从中找出一点儿可以插足谋划的痕迹。
但直到圣驾回宫那一日,他们眼睛里耳朵里都是太子今日帮太子妃簪花了,太子亲自撑伞去宫室那儿接太子妃了,太子又十分熟练地给太子妃整理裙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