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比较早。
进入大寒后的第八天,便是除夕了。
过年前后的这段时间里,时舒的心情依旧不会很好,但徐欥的陪伴和感知,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抚顺了她心上的折痕。
高博也会在这段时间避开跟她见面。
他们的关系,随着她回国之后,这一年多的日常相处,已经缓和了许多,好歹也能心平气和地聊上几句,但高博心知,过年前后,他频繁地出现在她面前,只会将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重新撕裂,降至冰点。
这是他们之间不争的事实。
他们之间有跨跃不过的鸿沟。
她能做到现在这样,已是对他最大的宽宏。
他知道,他感恩。
他不会贪心地去奢望更多。
所以,他甘愿站在光被挡住的地方。
做荧光棒的影子。
做她一生的守护者。
……
今年除夕,徐欥的父母早早地便对他说,他哥徐宪瑭会过去父母那儿跟他们一起过年,所以他们今年不会回来陪他过年。
他们知道他女朋友的家庭情况,他们表示理解。
对于亲人的离去,思念和遗憾并不是最痛苦的事情,而是在这种万家灯火,家家户户团圆的特定日子里,节日的气氛会促使这种思念和遗憾的痛苦,不断加深。
他们没有合适的身份去打搅他的女朋友,比如邀请她和他们一起过年,又比如一些突如其来的电话关怀。
尽管他们也关心,也会心疼,但他们并没有那样合适的身份。他们最终只能叮嘱自己的儿子,多陪伴,多感知,多理解,多温暖,别在这样团圆的日子里,独留她一个人。
……
时文奎依旧去乡下的祠堂吃斋念佛,以渡对妻、对女、对婿的无尽思念。
不过今年,有了徐欥陪在时舒身边,时文奎和高博去乡下的时候,也不算太担心。
人的情绪积压得久了,总需要排一排,卸一卸。
这个时候,有一个爱她的人能够陪着,就很好。
哪怕他并不能真正地帮助她渡过情绪的障碍,替她承担去一部分情绪,减轻她的苦楚。
但他只需要感知到她情绪的变化,在她临近崩溃点的时候,抱一抱她,拍一拍她的背,说一声:“我在。”
“别怕。”
“没关系的。”
或者只要在她没有胃口不想吃饭的时候,他有办法哄着她稍微吃一点儿,别伤着自己的身体。
又或者,他更厉害的本领是,能在这样至暗的时刻骗取她短暂空隙中的心情放松,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做她的情绪的感知者,陪伴着,哄着,不让她陷入更糟糕的状态,就很好。
因为——
时文奎知道,这些年,她一到过年就缩起来,躲在南郊公馆,离父母最近的地方。
她这些支离破碎的情绪,她这样疲惫脆弱的一面,永远也不可能坦然而真实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她展露在他面前的模样,永远都是羽翼丰满的模样,她已练就了强大的心脏,在规则内外游刃有余,是能够为外公撑起一片天空的大人了。
但……她在时文奎心里,哪里会长得大呢?
永远都是孩子。
-
似乎每一年的除夕,都会下雨。
南郊公馆。
徐欥一早儿便准备好了白色的新鲜花束,陪着时舒去私人陵园看望她的父母。
时舒弯腰将缀着雨珠的花束,摆在父母的墓碑前,黑色的大衣衣摆随着她的动作幅度扫过地面,沾染上了一块黑色的泥斑。
徐欥站在她的身侧,将一把黑色大伞撑过她别着发簪的脑袋,雨点儿砸在伞面上,劈劈啪啪。
他蹲下身来,用纸巾拭去她衣摆上的泥斑,又起身重新站直,没有说话,做一个安静而沉默的陪伴者。
他们都默契地穿着黑色的大衣。
黑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装裤。
算不上情侣装扮。
只是同时选择了庄重和肃穆。
一阵风吹来。
徐欥手中的黑色伞骨仍抓握得平稳,只有雨水顺着伞面,在耳边下得淅淅沥沥,西装裤裤腿被斜密的雨水浸湿。
徐欥注意到了她裤腿上的水渍,又将伞往那边倾斜了一些,替她和摆在墓碑前的鲜花遮挡着风雨。
两个人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徐欥在心里对着两位已故的长辈做了一些承诺,因为不想让他的承诺成为时舒的负担,所以,他没说出口,是……他和她父母之间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时舒擡手揩去父母照片上的一点儿水渍,轻笑了一声,道:“介绍一下,这我男朋友。”
徐欥擡眼,有些愣怔地看着她,睫毛上缀着水雾。
但很快,他便会心一笑,水雾便折进去眼睛里,将瞳仁濡润得晶亮。
只是,徐欥并不知道,他在和两位长辈说一些时舒听不见的悄悄话的时候,时舒也对父母说了一些他听不见的悄悄话——
时舒没能说出口的,没让他听见的,她的心声是:他不是我随便谈的男朋友,而是有计划结婚的那一种。
逝去的亲人,会变成天使,守护在最爱的人身边。
他们能感知到她的情绪,能听到她心里的声音,他们只是看不见,碰不到,抱不住她,但他们一直都在。
他们是她变得强大的无穷力量。
时舒停了一会儿,才又侧侧脑袋,咬着唇角的笑意,对徐欥说:“介绍一下,我爸妈。”
徐欥因此顺着她的介绍,礼貌而温和地向他们打招呼:“叔叔阿姨好,我是徐欥。”
他将心里已经做过几次的自我介绍,认真地说出来,他虽然来见过她父母好几次了,但这才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向他们介绍他。
一种身份上的认可,他因此诚恳地进行自我介绍。
他并不在乎他们是活着,还是已经离开,他只在乎,他们是他所爱之人的父母。
他既然跟时舒在交往当中,他便应该要对他们做一些承诺,是晚辈对长辈的承诺,是一定不能食言的。
他们也一定能听见的。
……
可能是因为徐欥陪着。
时舒今天没在父母这儿待很久,差不多待了半天,两个人便准备离开,回去时舒在南郊公馆的房子,这样离得也不算远,也算是和父母一起过年。
“走吧。”
“嗯,好。”
经过农贸市场的时候,时舒说:“去买点儿菜?”
“我们也简单地吃顿年夜饭?”
年夜饭是要做的。
徐欥本来也有这样的计划。
只是,农贸市场的环境并不好,今天又是湿淋淋的天气,他本来是打算先送她回家,再自己出来买菜的。
但既然她提议了路过的时候直接去,徐欥便也不会再进行别的提议:“嗯,好。”
车子驶进了农贸市场的停车场,停好。
徐欥解开安全带,侧过身对时舒说:“那时时你在车上坐着,等我一会儿,我去买菜。”
“我跟你一起去。”时舒说。
她说完就同步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
徐欥也就没有特别坚持。
他将伞换到左手去,右手牵过她的手,两道黑色修长的身影,这才往农贸市场里面去。
时舒很少来农贸市场,也就刚开始跟徐欥暧昧的时候,来这儿体验过一次。
这是她第二次来。
因为是除夕,加之南郊这地儿特殊,临着私人陵园不远处建造的小区,多多少少有点儿难售,居住率向来不高,农贸市场的人不算多。
他们因此有足够的自由和宽敞的空间,在各个摊位前挑选年夜饭的食材。
时舒没什么买菜做饭的概念和经验,她就是四处看看,并不清楚这些叫得上或叫不上名字的食材,可以怎么搭配烹饪。
但徐欥不同,他来之前便对两个人的年夜饭的菜式有了想法和打算。
徐欥先问了时舒有没有想吃的菜,时舒说,随意,她不挑。
徐欥便报了几道菜名,问她的意见。
他报的第一道菜是,年年有余(鱼)。
时舒点头,表示认可这道菜的寓意。
展翅(火鸡的翅膀)高飞。
时舒嗤笑一声:“谁要飞?”
徐欥有些哑口,默默地道一句:“我。”
“你还想飞?你想飞哪儿去?圈子里谁来挖你了?”
展翅高飞,是她理解的这层意思吗?
徐欥摸了下鼻子:“我没想飞。”
倒是有人来挖过他,不过他拒绝了。
徐欥:“我只是想展翅。”
时舒脑补了下他扑棱扑棱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嗯,展翅去哪儿?”
徐欥表示,他今年不是要参加研究生考试吗?
学业上图个吉利的寓意。
徐欥眨了下眼,有些迟疑:“时时你,是不是忘记这件事儿了?”
看着他一副认真的模样,时舒就有些忍俊不禁。
她没忘,他表白的时候,那么诚恳地说着那些他的规划,这么重要的事情,她怎么会忘了呢?
但她说:“嗯,我忘了。”
徐欥抿抿唇,食指在她掌心里轻挠了几下:“是不是因为时间隔得太久了?”
他说,她忘了也没关系。
那他再告诉她一遍好了,他要参加今年的研究生考试,跨专业考材料硕士。
研究生考试,那是公历年年尾的事情了。
现在还在公历年的年头上。
阵阵痒意从掌心里传来,指尖瑟缩。
心上漾过轻薄的涟漪,时舒的心情就莫名轻松了一些,她说:“嗯,那你继续。”
徐欥继续报菜名。
有了展翅高飞,便有群龙(澳龙)之首。
时舒配合地问:“谁是群龙?”
徐欥仍牵着她的手,道得温吞:“当然是时时你。”
俯首(佛手柑)称臣(橙)。
“谁要俯首?”
他的手指嵌进去她的手指缝里,又诚恳地回答:“是我。”
“嗯,还有呢?”
生财(生菜)有道。
四季(四季豆)平安。
红红火火(红心火龙果)。
……
每一道寓意很好的菜,都取自普通食材的谐音,倒图了这过年时分的大吉大利之意。
心上的雾霭掠去大半,时舒就忍不住笑意更深了些,他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时舒对他的年夜饭安排很满意:“嗯,可以。”
“我听你的安排。”
……
他们开始按照计划,采购食材。
徐欥一只手里拎着塑料袋,另一只手撑着伞,只能暂时松开时舒的手。
手指尖松开的时候,时舒又重新勾住了他的手指,她另一只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伞。
“我来撑伞。”她说。
手指便重新扣在一起。
他好像走到哪儿,都能勾起别人的聊天兴致,这一路和他攀谈的摊主就特别多。
他不是喜欢主动和人攀谈的性格,除了一些必要的场合,必须要由他来主导,他的话题会比较主动,倒也有不错的控场能力和社交能力。
别的时候,他的话就比较少,但对于别人友好的交流,他也都会礼貌地一一回应,并不会让别人觉得冷场,或者觉得他没礼貌。
比如看到他们手牵手,卖澳龙的摊主打趣问:“小两口感情好的嘛,逛个菜市场都要手牵手。”
时舒以为他会在陌生人面前觉得不好意思,还他自由的抽手之际,却又被他握得更紧了一些,他也能礼貌谦和地同陌生人温声道一句:“是像您说的这样。”
他买帝王蟹的时候,另一位摊主又问:“你们怎么这个点才出来买菜准备年夜饭?算你们运气好,要是再晚一点儿啊,我可就都要收摊了。”
他也礼貌地回答,说:“我们第一次自己准备年夜饭,没有经验,谢谢提醒,明年我们会提前准备。”
时舒抓住他话里的重点,这是他第一次准备年夜饭吗?他报出那些寓意很好的菜名的时候,时舒还以为,他很有经验。
两个人买了帝王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时舒就问:“你以前没有准备过年夜饭吗?”
“嗯。”
他说他以前过年,大多数时候也是一个人。
刚开始是因为家庭条件的限制,春节期间的机票会比较昂贵,所以他们会避开春节期间的团聚。
后来是因为父母的生意开始有些起色,他们变得十分忙碌,他哥的学业和志愿者项目又都是满世界跑的性质,他们并不一定能够有凑到一起过年的时间。
在那些能凑到一起过年的时候,如果父母很坚持,他那一年会去和父母一起过年,但如果父母态度不是特别坚持的话,他多数时候不会去。
“为什么不去?”
“他们想让我继承家里的产业,留在国外。”徐欥说:“但我有我的打算。”
“他们不太支持,所以……”徐欥:“也算是一种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的结果。
是总有人妥协。
是父母心里的那杆秤,首先向子女倾斜了。
自己一个人过年,自然没有必要去精心准备一顿丰盛的年夜饭,随便吃一点儿就好。
时舒“嗯”了一声,想到他刚才列举的这些有寓意的菜名当中,并没有提到要买帝王蟹,但他却买了,还挑了最大的一只。
两个人其实吃不了太多菜,他平时也不是铺张浪费的性子,时舒就问:“你买帝王蟹是?”
“蟹蟹(谢谢)有你。”他笑说。
啧。
时舒:“嗯,那为什么要挑最大的一只?”
他仍笑:“是我最大的谢意。”
就……真甜。
徐欥的手中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最后,他称了条东星斑拎在手里,对应着他那条“年年有鱼”。
他扫码付钱的时候,摊主也主动和他攀谈起来:“选择住在这儿的年轻人可不多哦,你们是住这儿啊?还是来走亲戚的呀?”
“我女朋友的父母住这儿。”他礼貌一笑,却又神色平静地说:“我们来这儿,陪他们过年。”
“原来是女朋友的父母住这儿啊?”
他点头:“嗯。”
在他眼里,并无逝去的人和活着的人之分。
时舒鼻腔里有一些酸涩,她很快又收敛住情绪,面上并无明显的变化,只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刚才那么一瞬间,她心里的枷锁溃然一塌,找到了打开的钥匙。
两个人买足了食材,往车子的方向走去,冬雨仍下得绵绵密密。
“怎么不选择去国外发展?”时舒撑着伞,边走边问:“你明明有这样的条件。”
徐欥想了想,说,是因为情怀。
因为不想离开这片土地。
就像她完成学业后,一定要回国的原因差不太多。
他认为,他离开的决定一旦做出,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但这儿,有他的留恋和不舍。
后来他又遇见了她,她向张高磊总经理要了他做助理的契机,倒像是催促还没有做好重新踏上澜城这片故土的他,做了最终的决定。
这当中便也多了缘分和命运的眷顾。
遇见她。
爱上她。
“或许是命运,为了更好地让我们遇见。”徐欥:“所以,它才会让我一直等在那里,等你来,我们一起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澜城是他们都割舍不断的地方。
无论他们走到哪儿,他们最终都会回到这个城市来。
-
到了家,两个人在电梯厅里换鞋。
徐欥仍耐心地将她在农贸市场上弄脏的鞋子擦拭得干净,将她鞋柜上的鞋子排列得整齐。
时舒想回馈一下他的好意,拿了拭鞋纸,腰刚要弯,就被他敏锐地察觉到,他握住她的手,道:“你别弄,我自己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