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世家是皇权的坚实政治盟友,当然,随着世家坐大,僭越之事就不可避免。
而魏晋南北朝之后,关陇军勋集团逐渐成为了隋唐坚实的盟友,随着关陇集团、府兵制的败坏,失去了坚实盟友的唐朝皇室,就开始了天子九迁国都六陷、藩镇格局的局面。
宋朝最坚实的盟友,自然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士大夫了,虽然武不就但文昌盛,在战争中一败再败,文化昌盛,也算是平稳。
元朝皇室最坚定的盟友,是跟着忽必烈一起荡平和林龙城的汉世侯,随着汉世侯对元贵族的不满情绪加重,最终分道扬镳,元朝国祚百年,一命呜呼,流窜漠北了。
大明没有一个和皇室高度捆绑在一起的政治盟友、利益集体,这就是陈准这篇文章的核心内容,大明皇帝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种制度,理论上,皇帝是权力最高的拥有者、独裁者、决策者,表面看,这种制度好处多多,没有高度捆绑的利益集团,就等于没有一个集体拥有挑衅皇权的能力。
政治生态高度稳定,而且官僚们的斗争也不会跟两宋一样的惨烈、也不会出现藩镇割据、同样可以利用行政力量减少官僚制度性的腐败和道德滑坡等等好处。
但实际执行过程中,却并非如此,因为缺乏拥趸,皇帝的决策,往往无法贯彻得到贯彻;
因为皇权缺乏拥趸,官僚作为一个整体,拥有了事实上挑战皇权的能力(杨廷和、杨慎);
政治的确稳定,但僵化和臃肿,人人可见,官僚的斗争也十分的惨烈,胡宗宪庾死天牢,官僚系统性的腐败和道德滑坡,也是万历维新的重点。
这个制度在运行了两百多年后,皇权缺乏坚定政治同盟、利益捆绑的利益集体,已经成为了大明朝最致命的漏洞。
那么,万历维新,大明皇帝找到了自己坚实的盟友了吗?
陈准收尾的时候,是一个问句,而不是结论,他不敢再讲下去了,因为在陈准看来,万历维新没有解决这个根本性的问题,大明皇权,仍然缺乏坚实的拥趸和政治盟友。
“他还知道点敬畏,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下章松江府,过完年,让他去松江府镇抚司衙门蹲十天班房,让侯于赵收他饭钱和房号钱!”朱翊钧翻动着杂报,决定抓人,关个十天,略施薄惩。
罪名是指斥乘舆,就是指着皇帝的车驾骂,讨论皇权的弊病,就是大不敬了,这个惩罚真的已经很轻很轻了。
黎牙实被关了那么多次,也没一点事儿,这要是过个几十年,一句清风乱翻书,九族都得搭进去。
让陈准蹲十天牢房,是为了维护礼法;饭钱和房号钱,是不浪费国帑内帑;只蹲十天,没有别的惩罚,是陈准说得对。
大明官僚这个集体,从大明鼎建至今,一直在明里暗里跟皇帝对着干,而历代皇帝往往只有两种选择。
第一,过劳,勤勉到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就像当今陛下这样勤勉,才能牢牢抓住政事之权柄;
第二,重用厂卫,锦衣卫,东厂的番子这些特务,依靠这些特务在懈怠的情况,依旧牢牢抓稳权柄,其危害人人皆知。
朱翊钧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一方面他的勤勉人人都看得到,另一方面,臭名昭著的稽税院,可是皇帝是个暴君的重要证明。
他提出的这个话题,虽然尖锐,但他没有胡言乱语,万历维新至今,皇权依旧没有找到自己坚实的拥趸、政治盟友、利益高度捆绑的集体。
京营当然算,但只能算陛下的拥趸,不能算皇明的拥趸,这一点陈准在杂报里浅尝辄止的谈了下,大家都明白,大明乙未军制未能完成之前,京营只是陛下个人的拥趸,而非皇权的拥趸。
官厂的匠人,当然也算,但住坐工匠这个集体,不够稳定,眼下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只有匠人出身的进士,能增长到三成以上,才算是稳定、坚实的拥趸。
而陈准提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群体,还田之后的浙江百姓,这些人,算是陛下的拥趸,但不够强力也不够稳定。
陈准的话再明白无疑的讲,就是皇帝需要培养一个拱卫皇权的特权阶级,来保证自己不受冒犯,而不是继续做个孤家寡人。
其实在洪武制度的设计里,是有这样的一批人,那就是大明宗室,但随着靖难之战后藩禁政策收紧,宗室就变成了囚徒,而不再是坚定盟友了,靖难之战本身,也说明了宗室的不可靠,历代造反的宗室,不计其数,他们离皇位很近,就会滋生贪念。
在永乐制度设计里,也有这样的一批人,那就是大明武勋,但随着明英宗主少国疑,武勋之首的英国公张辅被逼的不能上朝后,皇帝也失去了武勋这个拥趸。
自正统之后,皇帝终于成了孤家寡人。
大明正在利用还田、官厂、营兵和工兵团营,建立一批新的拥趸,还田生产足够的农业剩余供养官厂住坐工匠,京营、边营,从官厂住坐工匠、军屯卫所挑选足够好的兵源,而营兵退役之后,前往工兵团营或者地方履任,维持皇帝的统治。
一旦这套制度能够完全落实,直接的、现实的暴力,会保证万历维新的果实,不被人窃取。
“朕要好好的活到万历六十年。”朱翊钧深吸了口气,陈准提到了一个奇怪但合理的标准,皇帝的寿岁。
这套制度建设大约三十年能做个半成品,有被反攻倒算的危险,从万历维新初有成果的万历十年开始算,五十年,就可以大成。
之所以要从万历十年开始算,因为前十年都是张居正摄政,在为万历维新打基础,之前只能称张居正变法,现在可以统称为万历维新。
这个算法是朱翊钧首次提出,而后大家都遵循了这个基本逻辑。
朱翊钧曾经打算给张居正明摄宗的庙号,他到现在都没放弃这个想法,张居正离世,真的有人非要对张居正反攻倒算,觉得张居正不配文正这个谥号,明摄宗,这就是朱翊钧手里的一张牌。
历史,就是无情战胜无脑的胜利史。
不就是比谁更疯吗?看看谁才是那个疯子好了。
朱翊钧最疯狂的计划,莫过于万历维新真的闹得天下皆反,他就带着京营再打一遍天下,可惜,大明势要豪右们没给朱翊钧发疯的机会。
陈准提出了奇怪的量化标准,朱翊钧这个皇帝,活到万历六十年,就是万历维新的大成功,这个标准如此的直观且清晰。
哪怕是到了万历六十年,陛下还是没有建成‘五间大瓦房’也没关系,因为陛下万历维新,留下的这些东西,会最终把五间大瓦房建好。
政治存在极其强大的惯性,这些惯性,足以催熟一切。
朱翊钧朱批了礼部兵部的联名奏疏,准了春秋两阅的时间调整,开始继续上磨,处理着各色奏疏,首先就是大肆恩赏了一大批驻朝鲜、驻倭的大明文臣武将。
其中朝鲜武将以杜乔林、杜师忠父子为首,杜乔林也是东征132将星之一,留守朝鲜镇守,凌云翼离开朝鲜之后,杜乔林成为了朝鲜总督,总领朝鲜诸务。
最近杜乔林在朝鲜建立了十四个军屯卫所,这份武勋,朝廷给爵庆宁伯。
而驻倭文臣,则是以石见总督朱正为首,朱正是隆庆五年进士,自山东兖州府前往石见银山,熊廷弼在石见银山时候,朱正就是总督军务。
此人虽然是文进士,但武艺不俗,进取不足,守成有余,守住了石见银山,等于守住了大明的钱袋子。
礼部奏闻了一件事,明年开春要开科科举,这也是朝鲜举子第一次入朝恩科考试,朝廷上下也比较重视,不过因为要跟浙江争夺进士名额,让朝鲜举子非常的为难。
刚刚从倭患里缓过神来的朝鲜举子,根本不是浙江学子的对手。
大宗伯沈鲤的意思是,既然万历十三年有明旨,还是不要随意更改的好,浙江文教极为昌盛,被朝鲜举子夺了一个名额去,都是浙江输了,还是给浙江士林一点压力比较好。
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定下了的规矩,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哪怕浙江还田大成功,他还没忘记杭州仁和县的那把大火。
只有执行到位的惩罚才是惩罚,还田是为了大明兴盛,削减的进士名额,才是朱翊钧为了维持皇权威权的真正惩罚。
刑部尚书大司寇王家屏奏闻了广州府一件趣事,一群身毒人,在广州府电白港上岸后,被市舶司官兵直接扣押,而后转交广州远洋商行,遣返回了蒙兀儿国。
蒙兀儿国的统治阶级是突厥化的蒙兀儿人,而被统治的则是身毒人,这个词是隋唐梵语音译,也就是天竺人,这批人刚下船,就被抓了,而被抓的理由,是无照准入明,论罪遣回。
《海外番夷准入条目疏》中对进入大明的夷人,有着非常严格的照准要求。
如果是短暂在万国城停留,必须要有离开的船票,人随船走,不得超期逗留,如果未有明确归期,则直接驱逐遣回;而且入大明港口,必须要携带足够的财货,折价十四银以上货物才会准入;
而这批天竺人,一船121人,只有一千四百钱的货物,折算下来,仅有两银之数,同样没有离开的船票,水师军兵立刻按章拿下,转交广州府衙,广州府衙裁定后,转给了远洋商行执行遣返。
“怕不是直接阉了,送南洋种植园了吧。”朱翊钧眉头一皱,市舶司、广州府严格执行了朝廷的条规,这一点问题没有,衙门很讲规矩,但让远洋商行执行遣返,就有些奇怪。
张宏十分诚挚的说道:“陛下圣明。”
“真这么干了?”朱翊钧一愣,他就是随口一说,一语中的。
张宏确切地说道:“嗯,李大珰在广州府,传回消息,的确是这么干的,都送南洋种植园了,那边缺人缺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