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仪对孙克弘非常的尊敬,甚至不是用尊敬去形容,而是用孝顺去形容了。
连孙克弘有的时候,都分不清陈敬仪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这种孝顺让孙克弘这个在商场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人,都有些分不清。
陈敬仪看着孙克弘脸色阴晴不定,笑着说道:“师父把商总的位子给了我,这是我的福气,师父不用解释了,我知道,商总是朝廷任命的,师父没有任命的权力,当然也知道朝廷不喜欢被冒犯,这些东西,师父教了我半辈子,早就刻在了心里。”
“师父离任的时候,陛下都亲自召见,这就是圣眷,有这份圣眷在身上,松江府衙这个大股东,就不得不考虑师父的意见,师父的举荐,份量很重很重。”
“师父为什么要举荐我呢?”
孙克弘非常直白的说道:“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就一个松江远洋商行还能拿得出手,算是对大明江山社稷有些贡献,不能让他毁在孙承志的手里。”
“他今天在家里跟我大吵了一架,商行拿了八十万银,给陕甘绥种树,他不乐意,他觉得那都是他的钱,跟我大吵大闹。”
孙克弘看着窗外有些失神的说道:“我的父亲曾经从扬州运盐到大同府,在大同换了盐引,回到了扬州,当时我父亲就对我说,大明恐怕有倾覆之祸,因为他这一路六千里路,所经行之处,十山九荒,都是秃头山。”
“树木芳草可知兴替,绝非虚言。”
“嘉靖二十九年虏变,再加上那年陕甘绥等地大旱,山西、陕西的百姓走投无路,只能做了流民,这些流民涌入了河南、湖广等地,当时元辅帝师张太岳在家中闲住,也看到了那些流民,才下定了决心要回到朝廷,挽天倾。”
“流民进了河南湖广闹出了许多的乱子,连南衙诸府也不能幸免,这些流民走着走着,活着走到南京城的人,全都是亡命之徒。”
“大明是个整体,孙承志连公私论都读不明白,连倾巢之下无完卵这句话都不懂,他张口闭口就是,我们孙家赚的钱,凭什么白给了远在天边,永生不见之人。”
“哎。”
孙克弘有家国情怀,他读了公私论后豁然开朗,孙家有眼下这一切,是大明在变好,孙克弘孙克毅两兄弟抓住了万历维新的机遇,才有了这一切,倭患、海寇闹得凶,他们家的生意,怎么可能做的这么大?
可孙承志不明白,他心里有自己,有孙家,唯独没有公这个想法,却从不知道,没有国便没有家这个理念。
孙家不愁吃穿,不缺用度,更因为圣眷的关系,没有被朝廷为难过一次。
但孙承志觉得朝廷管得宽,孙家最赚钱的画舫买卖,朝廷打击极乐教,孙家就把这买卖停了,孙承志就觉得朝廷政令,耽误他孙家赚钱了。
道理,孙克弘讲了一万遍,孙承志听不进去,也听不懂。
孙承志真的做了远洋商行的商总,他们孙家就真的成了天下的笑话,甚至还要遗臭万年,历史都得给他们家记那么一笔,这就是孙克弘最终下定决心举荐陈敬仪的理由,孩子们太不争气了。
陈敬仪往孙克弘身边坐了坐,满脸笑容,阳光灿烂的说道:“师父举荐了我做商总,日后,我就不能举荐我儿子做商总,师父显然没想到这一层,我说说我的想法。”
“因为我要举荐我儿子做商总,我就必须要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师父的儿子都没做商总,我凭什么搞父死子继?我比从无到有,一点点把远洋商行建立的师父还要强?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就无法做到父死子继。”
“师父啊,文成公没有把官厂给他儿子王谦,凌次辅就不能把官厂给他儿子,只能还给朝廷。”
“凌次辅也要回答这个问题,他在官厂的作为、功劳,真的比文成公还要大吗?只要有人觉得不够大,不同意,就会一直有人反驳他,他儿子就掌控不了官厂。”
“黎牙实那个蛮夷讲大明为何是天朝上国,我去过三五次,他讲的很对,秩序这东西看不见摸不到,但我不尊重它,它就会惩罚我,因为违背了共识。”
凌云翼一辈子的美名,因为儿子科举舞弊,几万两银子就给卖了,虽然陛下以八辟八议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了,但凌云翼想传都传不了。
官厂不会父死子继,那民坊的商帮、商行在孙克弘主动让贤之下,日后五个市舶司的远洋商行,就不能父死子继,这就是立下了新的规矩和新的秩序。
陈敬仪真的不会拿孙承志怎么样,反而会好好的管教他们,让他们富贵一生,这也是立规矩,建立新的秩序,再继位的商总,就不会对他的后代,斩尽杀绝,否则就是违背了秩序。
“咦?黎牙实这个泰西夷人,居然看的这么准?”孙克弘立刻就明白了陈敬仪在说什么,也明白了,他就是死了,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陈敬仪都会始终如一,这么‘孝顺’下去。
公序良俗、秩序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影响深远。
这有利于五个远洋商行的长治久安,五个商行本来是朝廷的妥协,朝廷的士大夫其实非常不擅长做买卖,而且衙门对货物进行直接管理,不可避免的会出现僵化问题。
在开海的大局之下,让商贾管理商货,朝廷管理商贾,就是这种妥协,如果五个远洋商行真的能成了公行、公司,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代表着五个商行能够长久的生存下去,长治久安,所有参股之人,都能受益良多,而后这些人,会自发的维护商行的存续。
“所以,师父不必担心那么多有的没的,六子再变,就算被猪油蒙了心,那还能冒着天下大不韪,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陈敬仪让孙克弘放宽心就是。
孙克弘眉头紧蹙的说道:“要是真的能做成,这五个商行,恐怕会与国同休了,当真是不经意间,做了件大事。”
“五个商行里的东家,几乎也都是开拓勋爵,虽然大明腹地不认这个开拓勋爵,但也算是开拓功臣了,与国同休,也不算什么太稀奇的事儿。”陈敬仪再次委婉的提醒孙克弘,孙克弘还有个三等元绪伯身份在,这就是官面身份,就是护身符。
“如此。”孙克弘不住的点头说道,这次推心置腹的谈话,算是把问题彻底掰开揉碎了说清楚。
陈敬仪是个聪明人,他眼下的地位和权势,全都是眼前这老爷子给的,为了保住地位和权势,他也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他要真的倒反天罡,就没了立足之根本。
人生这盘棋,有的只有落子无悔。
孙克弘和陈敬仪之间发生的都是些小事,可他们本身都是松江府数一数二的势要豪右,发生点什么,松江衙门也都知晓,胡峻德对二人情同父子,还是乐见其成。
哪怕是演的,为了大明开海大业,也要一直演下去。
胡峻德正在对王谦口诛笔伐!
文成公走了,王谦居然仗着自己跟陛下的私交,要求把该给吕宋的六百万贯宝钞,全都送到吕宋,那是你吕宋的宝钞吗,你就要!当文成公还在?
胡峻德把当年王谦截留吕宋宝钞的奏疏,全都翻找了出来,原封不动的抄录给了王谦。
“除非王巡抚能说服陛下增发,否则该是松江府的宝钞,一贯都跑不到吕宋去,给他两百万贯,他就知足吧!吕宋缺钱,松江府就不缺钱了吗?”胡峻德写好了书信,吹干了墨迹,用别人说话堵住别人的嘴,这感觉确实很爽。
师爷低声说道:“胡太守这么说,会不会太伤王巡抚了?”
还有把话原封不动的还给对方,更狠毒的手段吗?士大夫之间的文斗,比较儒雅,要是直接动手,有些斯文扫地了。
“伤他?我没法答应他啊,我答应了他,松江府地面的势要豪右怎么看我?他们没有宝钞可用,怕是要在公议会上,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无能,能干干,不能干滚了!”胡峻德连连摆手,在其位谋其政,他在松江知府这个位子上坐着,就要给松江府争取利益。
松江府通衢九省,再多的钱填进来,也跟没填一样,缺钱缺的厉害,钱荒和白银堰塞同时存在,松江本地的笔正们早就研究明白了,很正常的经济现象。
“这个陈准的文章,要不要发朝廷,咱们松江府知道了这个社情民意,不报朝廷有点为难,报了朝廷,又有点僭越。”师爷有点拿不准的将一份杂报放在了桌上问道。
“报吧,陛下最是反感知情不报,若是力有未逮,陛下愿意施以援手,愿意给做事的循吏帮助,可是知情不报,那就是自绝于朝廷了,报上去就是。”胡峻德将松江府发生的事儿,奏闻了朝廷。
朱翊钧收到了奏疏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十八日了,他看着面前的这份杂报,再看着兵部、礼部的奏疏。
礼部和兵部联名上奏请定,每年三月皇帝南巡驻跸松江府前,在顺天府举行春阅,就是在午门前大阅军马;在九月,皇帝回京的时候,在松江府举行阅舰式,这算是确定了出巡礼,日后都会这么办。
而胡峻德呈送的杂报,说的跟这个事儿,高度相关。
这本杂报的笔正,名叫陈准,来自上海大学堂的学正,之前申时行在大学堂搞忠诚度筛查,这个陈准被查出来,收受好处,撰写文章,批评朝廷政令。
朱翊钧特别宽宥了陈准,因为他写的那么多文章里,有七篇是站在穷民苦力的立场上,一篇《背篓》还被皇帝转载到了邸报纸上,刊行天下。
陈准自从被特赦后,就不再收银子写文章,文章的笔锋也越加犀利了起来,各地搜集社情民意送到御前,算是自古以来公车上书的一部分、也是廊庙问政典的制度建设。
陈准的这篇文章,相当的大胆,名字叫《论孤家寡人》。
“大明皇帝和历代皇帝不同,大明皇帝没有坚实的拥趸,是漫长历史上,真正的孤家寡人。”朱翊钧念了第一句,就觉得这家伙,真的是越来越大胆了。
商周同源,商王和周王祭祀天地都是祭祀一个祖宗,这代表着其实本质上是一家人,所以商王坚定的政治盟友就很清楚了,那就是同样血脉的、分封天下的诸侯,商周的坚实拥趸,也都是这些分封诸侯。
而大秦皇室的坚定盟友,是完成了商鞅变法、军功爵名田制下的老秦人,老秦人很能打,但随着始皇帝在鲸吞天下,没有兑现对老秦人的承诺后,老秦人们选择了刘邦。
西汉和东汉的政治盟友,是完全不同的两批人,西汉是外戚,无论是卫青、霍去病、霍光,这些都是外戚集团,可惜随着汉武帝末年的巫蛊之祸,老刘家和外戚也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