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草场,为了养羊、养马。”孙克弘给了陈敬仪答案,在胡元短短不足百年的国祚里,为了弄更多的草场,就开始伐林,持续了百年之久,南京城的树也都被砍光了。
“所以,还是汉人皇帝好,毕竟是自己祖地,不忍心看着彻底败坏掉。”
“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孙克弘其实很不明白江南士大夫普遍的悼元的风力舆论,胡元的确宽纵,可这玩意儿断子绝孙的玩意儿,有什么好怀念的?
胡元治下的百姓,在暴政下的痛苦困顿,疲于奔命,没有比那时候更严重的了,本来种树的地方,都变成了草场,百姓连吃饭用的柴薪都没有了,哪来的安居乐业?
不是自己的东西,根本不知道心疼,这些胡人入主中原,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事儿。
他读的书越多,越觉得江南这种风力舆论,完全就是黎牙实说的那样,没见过,所以才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大明朝廷管得太宽了。
“后来呢?”陈敬仪低声问道。
“孝陵的桐园一把火烧得干净,北衙的千里松林,在成化年间,就彻底伐干净了。”孙克弘面色很差很差,大约在正统九年,太监王振和朝中大臣,因为朝中财用大亏,就把千里松林卖给了势要豪右。
关于人和自然的关系,早在先秦诸子百家的时候,就有了充分的论述,先秦讲:法天、法地、法四时、法自然,强调人与自然谐和,顺天而兴,逆天而亡就是这种道理。
比如荀子在《王制》里就讲:山林泽梁,以时禁发而不税(不要没有任何节制无限制的采伐)。
比如管子就有《地数》、《轻重甲》、《山权数》、《山国轨》等数篇文章,去描述山川泽林的重要,管子更是直言不讳的讲:为人君不能谨守其山林菹泽草莱,不可以立为天下王。
当皇帝为人君,不能守住山林这些资产,不能与天道相协,就不能成为天下的王。
大明国初的所作所为,都是强调人和自然谐和,可后来,随着财用大亏,这些能卖的也都卖了,也管不住了。
孙克弘对种树这事儿,非常赞同,这都是在积累家业,就算日后子孙不孝,也能多败坏几代了。
“现在的大明,真好,你看着路边的行道树,长得多欢。”孙克弘看着车窗外的行道树,由衷的说道。
松江府路两边的这些行道树,有很多都是王谦在松江府的时候种的,万历维新之前,这些个行道树,根本长不到这么大,就会被砍了,长的欢,就是长得非常茂盛,已入寒冬,行道树已经没有了树叶,可光秃秃的枝丫,仍然让人十分安心。
荀子喜欢讲三王之法、千岁之法、百岁之法,这些道理都显得生硬,哪有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大树,让人安心?
社会普遍失序,人们就会无节制的向着自然伸手,自然彻底败坏,也代表着社会失去了秩序,要遭逢大变的征兆了。
树木芳草可知兴替。
陈敬仪送孙克弘回到了孙府,才选择了离开,对于那三个养子,孙克弘也懒得管他们了,陈敬仪手段狠辣,这三个养子,恐怕要吃不少的苦头,最难受的应该是人还活着,银子却没有了。
三天,仅仅用了三天时间,陈敬仪就用让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把这三个养子的银子给收了回去,不仅如此,还让他们欠了一屁股的债。
这三个养子所经营的所有铺面、棉纺、织染坊这类的产业,都是在孙克弘名下。
陈敬仪甚至不需要动用什么肮脏的手段,给人套个麻袋打一顿,威逼利诱这类的手段,让商行的账房去查了一圈帐,就把他们的老底翻了个底朝天。
起初这三个养子还打算反抗,陈敬仪没惯着他们,直接把他们偷税漏税的证据给了松江府稽税院,稽税院一张催命符下去,立刻就都老实了下来,只能老老实实的还钱。
很多钱都花天酒地花出去了,还钱还得借钱,这才欠了一屁股债。
第四天,陈敬仪就把这三个养子给送进了松江府的牢房,走私贩私、走私阿片,这两个罪名,已经能够把这三个养子处理干净了。
腊月八日,这天是腊八,陈敬仪又到了孙克弘的家中,他来请孙克弘,前往浦东县宝莲庵施粥,这是自万历五年孙家翻身后,孙家一直以来的传统。
在过冬的时候,宝莲庵会在孙家的支持下,对穷民苦力施粥,腊八这天,是孙克弘这个家主亲自去施粥。
名声永远是势要豪右最好的护身符,至于银子,名声在,银子有的是。
陈敬仪等在了孙府门外,忽然觉得脸颊一凉,抬头一看,天空飘起了雨夹雪,又是一个寒冬,今年松江府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了。
“陈敬仪,你这个以下犯上的家奴!大哥、二哥、四弟又是招惹你了吗!你居然如此对待他们!我孙承志今天,就要告诉你,我们老孙家的人,你动不得!”一个三十岁的人,从孙府里冲了出来,冲到了陈敬仪的面前,扬起手,用力的扯向陈敬仪,要打他一巴掌。
陈敬仪一伸手,就抓住了孙承志的手,手一引一推,就把孙承志推到了地上。
陈敬仪是跑船的,手上没点功夫,早沉海了,孙承志一个纨绔,还想动他?十个孙承志,都不够陈敬仪揍的。
这是孙克弘的亲儿子,孙承志,他口中的大哥、二哥、四弟,就是被陈敬仪送进牢里的养子,孙承志还有一个亲姐姐,两个亲弟弟,就多年相处而言,他们和孙承志的性格,几乎没什么区别。
孙承志这番举动,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惊住了,陈敬仪带来的四个壮汉,拦住了犯浑的孙承志。
孙承志选择了直接动手,因为陈敬仪不姓孙,孙承志觉得那三个养子是父亲留在商行里,制衡陈敬仪的力量,陈敬仪收拾他们,就是家奴犯主。
这三个养子也姓孙,是孙氏的旁支过继到孙克弘名下。
陈敬仪看了孙承志一眼,废物就是废物,犯浑都差点事儿,他没说话,静静地站着,听孙承志叫嚣。
孙克弘出现在门前,陈敬仪赶忙上前,接过了转椅,低声说道:“今天是腊八,施粥的差事都安排好了,师父小心,过门槛了。”
“爹!他只是家奴!家奴!一条狗,登堂入室了,居然敢欺负到我们孙家头上了!”孙承志还在叫嚣,孙克弘的眼神里闪出了寒光,这股寒光陈敬仪很熟悉,这代表着孙克弘动了真怒,打算杀人了。
孙克弘做商总这么多年,手脚也不是那么干净,出了海就是不法之地,扔海里,就是一死百了,没有证据去证明孙克弘授意。
得亏这是亲儿子,但凡是个外人,过几天,孙承志怕是要出什么意外了,金钱也是一种支配他人的能力,也就是权力,有的是人会为了孙克弘的银子,讨好孙克弘。
只不过大明律高悬,孙克弘很少做这种事儿而已。
“六子啊,前段时间有篇文章,说咱大明进士之家,有九成半传不过三代,你知道为何吗?”孙克弘没理会自己叫嚣的儿子,上了车后,询问着陈敬仪。
“我不知道,我穷苦出身,今天他这番胡闹,其实不算什么,打小,比这还委屈的事,多了去。”陈敬仪说的是实话。
他在老家,被地痞逼着钻裤裆,摁进过粪坑里,就因为他没有兄弟,父亲走的早。
他在织染坊做学徒的时候,被人摁在墙角里猛揍,身上唯一一点铜板也被抢去,他吃了足足一个月的冷水泡糠窝子,才等到了发钱。
今天这事儿,对他这四十年的人生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委屈了。
不是遇到了孙克弘这个贵人,他还在泥地里打滚,聪明近似妖又如何,出人头地不只是看天分,孙家这样的门户,他以前就是做家奴都不够格。
“那能一样吗?你现在是陈商总了。”孙克弘颇为担忧的说道。
“那我也是师父的弟子啊。”陈敬仪笑着说道。
孙克弘叹了口气说道:“我家里这几个孩子,他们从小就生活在虚假的夸赞和尊重里,以孙承志而言,他根本不明白,那些夸赞和尊重从何而来,不知道他是孙克弘儿子,所以才会有这种夸赞和尊重。”
“在这种虚假的夸耀中,他很快就被虚荣所异化,他觉得他是特殊的,吾与凡殊,我和凡人不一样,我天生就是贵人,所有人都要围绕着我的想法去做事。”
“虚荣的异化,吾与凡殊,做事便百无禁忌,不讲任何规矩,对任何人和事儿,都缺乏足够的敬畏。”
“家业留给这样的人,不败坏才是怪事。”
“你知道吗?孙承志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松江远洋商行,是大明、是朝廷、是松江府的商行,不是孙家的商行,他不明白这点,把远洋商行这个公行、公司当成了自己家的。”
“我死后,你留他们一条命就好。”
孙克弘在给亲儿子求情,以陈敬仪过往睚眦必报的性格,孙承志怕是不得好死,现在陈敬仪可是商总,响当当的大人物了,不是过去任人欺负的喽啰了。
孙克弘也没办法,但凡是他的儿子争点气,他也不用依靠一个外人了,商行商总的位子,不是那么好做的,需要八面玲珑心。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陈敬仪摇头说道:“该是孙家的,一分不会少的,师父不在了,我会好好替师父管教他们,让他们富贵一生。”
给一顿饭的恩情必须要偿还,睚眦的怨恨,必须以牙还牙,这是陈敬仪做事、做人的规矩,孙克弘对他有天大的恩情,他一定会回报这份恩情。
“孙承志要是不听你的呢?”孙克弘想了想问道。
陈敬仪十分认真的说道:“那我就揍他一顿,师父在,他打我,我任他打,师父不在了,他还想打我?我非狠揍他一顿不可。”
孙克弘反而放心了下来,陈敬仪说话算话,他真的打算报复,只需要什么都不管,有的是骗子,把孙承志骗到倾家荡产。
官场上有人围猎廉洁的官员,在民间,有的是人,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遮奢户进行围猎,而且往往也都能成功。
孙克弘不怕子孙后代花天酒地,唯独怕他们想要证明自己,再大的家产,也会被败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