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临阵脱逃
七月的最后几日,天气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南水县玻璃厂里,死一般的寂静已经持续了多日。高大的厂房在烈日下投下长长的阴影,车间里不再有机器的轰鸣,只有几只麻雀在空荡的厂房里扑棱着翅膀,偶尔发出几声叽喳,更显得整个厂区空旷得可怕。
仓库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曾经堆积如山的玻璃制品,如今只剩下些碎玻璃碴子散落在墙角,在阳光下闪着冷冷的光。财务科的账簿上,红色的赤字一笔接着一笔,而那些代替现金的欠条白条,已经积了厚厚一摞,成了这个厂子最讽刺的见证。
工人们早已不来上工了,起初还有不少人聚在厂门边的老樟树下,盼着能有个说法。后来见实在等不出个结果,便也散了,各自回家想办法找食去了。只有几个在厂里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工人,还习惯性地每天来厂门口蹲上一会儿,抽着自家晒的土烟,望着那紧闭的厂部办公室窗户,唉声叹气。
这算个什么事啊……头发花白的李师傅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了几分,厂子说垮就垮了,连个交代都没有。我在这厂子里干了二十三年,从建厂那天就在,还没见过这样的事。
旁边一个中年工人狠狠吸了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交代?找谁要交代?李厂长自己都顾不上自己喽!听说他前几天又去工业局了,连刘局长的面都没见着。
这话引得其他几个工人都凑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语气里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我家里的米缸都快见底了,再这样下去,一家老小可怎么活?
我媳妇前天去菜市场,连最便宜的白菜都买不起了。这日子真是……
听说地区要派检查组下来,是不是真的?
此时的厂长办公室里,李光明正对着一面小镜子整理衣领。他的手有些发抖,怎么也系不好风纪扣。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早已没了当初刚来时的意气风发。那时他还是个踌躇满志的中年干部,怀揣着要把玻璃厂搞好的雄心壮志。
可现在呢?李光明苦笑着摇摇头。厂子在他的任上垮了,工人们怨声载道,上级领导对他失望透顶。这一切都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工工整整写着辞职报告四个字。这是他熬了一夜写出来的,字斟句酌,把自己说得既诚恳又无奈,把责任推给了客观条件限制身体不适。
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不太光彩。可他能怎么办?厂里账上一分钱没有,外面欠着一屁股债,工人们天天饿着肚子,上面又催命似的要产量。前几天还听说地区要派检查组下来,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与其等着被处分,不如自己走人。李光明咬着牙,把最后一件衬衫塞进手提包。这是他思前想后,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他想起自己刚来玻璃厂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干部,在就任大会上慷慨陈词,说要让玻璃厂成为全县的标杆。工人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那场面至今历历在目。
可是现在呢?大跃进的浪潮中,他盲目追求产量,不顾实际地扩大生产。结果产品积压,资金链断裂,最后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他想尽了办法,赊销、借贷,甚至动过一些歪心思,可都无济于事。
最让他心寒的是去工业局求助的经历。刘启明局长从一开始的热情相待,到后来的避而不见,态度转变得如此明显。最后一次,他甚至连刘局长的面都没见到,只得到一个秘书冷冰冰的答复:局里现在也困难,你们厂的问题,要自己想办法克服!
克服?拿什么克服?李光明在心里嘶吼着,却无人能听见。
他悄悄推开办公室的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张涛副厂长今天去工业局开会了,正好给了他溜走的机会。他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生怕碰见什么人。脚下的楼梯吱呀作响,在这寂静的厂区里显得格外刺耳。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刚走到厂门口,就撞见了来看情况的雷师傅。
李厂长,您这是……雷师傅看着他手里的提包,愣住了。
李光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去地区汇报工作……
雷师傅是老实人,但不是傻子。他看了看李光明那心虚的样子,又看了看鼓鼓囊囊的提包,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这个在玻璃厂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工人,嘴唇哆嗦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路。
李厂长,好走。雷师傅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尽的失望。
李光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快步走出了玻璃厂的大门,一次也没有回头。阳光照在他的背上,火辣辣的,像是在鞭挞着一个逃兵。
他这一走,消息就像长了腿似的,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全城。
听说了吗?玻璃厂那个李厂长跑了!
跑了?怎么跑的?
还能怎么跑?提着包溜了呗!把厂子搞成这个样子,他倒好,一拍屁股走人了!
这种人也配当厂长?真是丢尽了干部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