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厂里传开,比雨季的湿气扩散得还要快,还要令人窒息。
“什么?只发一半工资?”
“宿舍楼也不盖了?那我们一家老小挤在那漏雨的破房子里等到什么时候?”
“凭什么?我们天天加班加点,汗珠子摔八瓣,到头来连全饷都拿不到?”
“赊账卖玻璃的时候想什么了?现在没钱发工资了?”
不满的情绪像沸腾的油锅,在车间、在食堂、在厂区的每一个角落翻滚、蔓延。工人们再也无心生产,机器虽然还在转,但人们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寒霜,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安。
工会主席老周硬着头皮,按照李光明的指示,召集各车间工人代表开会,试图“做思想工作”。
他站在一群面色不善的工人代表面前,手里拿着稿子,磕磕巴巴地念着:“同志们……厂里现在……遇到了一些暂时的困难……这个资金周转……希望大家……发扬工人阶级的主人翁精神……体谅……顾全大局……先克服一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
“克服?老周主席,你说得轻巧!”说话的是平板车间的老工人赵大锤,他嗓门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我一家六口人,就指着我这点工资买米下锅!你让我发一半工资,怎么克服?让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吗?!”
“就是!”另一个女工也红着眼圈喊道,“我家孩子等着交学费,老人等着抓药钱!这少了一半,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宿舍楼说不建就不建了?当初王厂长在的时候,地基都打好了!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改善下住宿条件,现在倒好,直接停了!李厂长那套‘先进经验’,就是把我们工人坑得连饭都吃不上,房都住不好吗?!”
“对!找李厂长说理去!凭什么他胡搞出来的窟窿,要我们工人来填?!”
群情激愤,老周被围在中间,满头大汗,解释的话语苍白无力,很快就被更大的声浪淹没了。他所谓的“思想工作”,非但没有平息众怒,反而如同火上浇油。
眼看着局面就要失控,张涛闻讯赶来,好说歹说,才劝住了激愤的工人代表,答应一定将大家的意见反映给李厂长。
然而,这一切传到李光明耳朵里时,他只是铁青着脸,对张涛吼道:“反映?反映什么?告诉他们,这是厂里的决定!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我看谁敢闹事!现在是非常时期,就要有非常手段!完不成生产任务,谁都没好果子吃!”
他的强硬,并没有能压制住人心。相反,一种无声的抵抗开始在厂里滋生。磨洋工、出工不出力的现象悄然出现,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
下班时分,雨还在下。工人们沉默地走出厂门,脸上没有了往日下班时的轻松,只剩下沉重的忧虑和对未来的迷茫。那一半的工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掐灭了许多人对这个“跃进典型”最后的一丝幻想。
王超站在自家院子的屋檐下,看着连绵的雨丝。陈守义裹着一身水汽匆匆走进来,把听来的厂里情况一说,末了啐了一口:“作孽啊!李光明这是要把一个好端端的厂子给作死!工人们都快活不下去了!”
陈守义离开时,塞给王超一个小布包,便推着一辆停在连廊下,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离开了。
王超麻利的收进空间,沉默地望着雨幕,眼神深邃。他仿佛能看到,在玻璃厂那看似恢复“正常”的生产表象下,一股巨大的、愤怒的暗流正在汹涌汇聚。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李光明这一步,不仅是经济上的昏招,更是政治上的自杀。点燃了工人最基本生存需求这个火药桶,那爆炸,恐怕不会太远了。
夜雨敲窗,声声急促,像是在为谁敲响着警钟。
(第三百四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