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军官席达,三十二岁,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小子长得胖嘟嘟的极是可爱,每次看到他摆弄玩具时的笑脸,席达就觉得如果不能给他挣座金山出来,让他长大后衣食无忧,不必像自己一样对大人物卑躬屈膝,而是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那么就万分对不起他。
但小小夜巡军官,想做到这一点,难啊。
监狱狱官荣连,四十五岁,儿子已经二十了,到了可以谈论婚事的年龄。小子已经有了中意的人,但一直没对父亲说。儿子不说,荣连却知道——小孩子什么时候能瞒得过人老成精的父母?
欣喜是欣喜,忧愁也忧愁。这些年也赚下了些钱,但大头都交到了上面,自己手里这点钱想给孩子办个体面婚礼倒不难,可想让孩子一成家就先有一笔可以让自己和小媳妇荒唐几年的积蓄,同时爹娘老子的日子也不至于因此而陷入贫苦之境,难啊。
两人有着相同又不同的难,但如今摆在面前最艰难的事却只是眼下这一件。
他们战战兢兢地坐在罗府会客室里,身上大汗淋漓。面前虽然摆着茶,但哪里敢动一下杯子,只是笔直地坐在椅中,屁股只及半个椅子,辛苦得很。
约见他们的那位先生久久不至,对他们来说,这应该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的意思。于是更加惶恐。
来之前的路上两人已经吵了几架,大致意思是狱官荣连埋怨夜巡军官席达平白给自己添了这样的麻烦,惹了这样大的祸,而对方则怒问他怎么不提这些年间通过自己捞到了多少好处。
两人吵够了之后就只剩下了愁,难兄和难弟一起进府,多少还能互相起个安慰的作用,总比一个人倒霉强。
又等了许久,安文才推门而入,两人立刻抢着站了起来,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敬意和愧意,只能先露出笑容,道了一声:“安老板好。”
“坐吧。”安文示意。
两人点头,却哪里敢坐,等着安文先坐下后,才小心地把半个屁股放在椅子上。
脸上说不清是什么样的表情,内心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情绪。两人手都有些抖,嘴唇都有些发青。
“报纸看过了?”安文问。
“看……看过了……”夜巡军官席达回答。“安老板,我……我知道错了……”
安文摇头笑笑:“何错之有?”
这话比雷霆之怒还要可怕,在官场混了多年的军官如何听不出来?
越是和风细雨,越是手段凌厉。真要劈头盖脸一通骂,反倒没有什么刀光剑影相随在后。
想到那个才四岁的儿子,想到自己可能就此与妻儿诀别,想到妻子孤苦无依,儿子将来被同龄的孩子欺负,席达的眼圈红了。
“我不该……”他哽咽着张口,但安文摆了摆手。
“喝茶。”安文笑着,指了指两人面前。
两人急忙捧起杯子。
茶已凉,但仍能安神。只是几口吞下的他们,并没品出茶中的味道。
“报纸所写,就是我们所想。”安文说,“那一夜我阻止安德表露身份,初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突然觉得我们在地位变化之后,有些东西却被忘在了脑后。后来我想到了许多别的,觉得这是个机会。总之,报纸上写的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安老板果然是治国大才。”荣连急忙笑着恭维。
“是啊。”席达跟着点头。
安文摆了摆手:“我约你们来只是想履行前约。”他冲荣连一笑:“我说过,会请你喝酒。”
说完他起身而去,有仆人过来引着战战兢兢的两人出了会客厅,来到餐室。餐室里已经摆好了一桌菜。菜不多,只四道,还有四只杯子。
安文示意两人坐下,两人如在会客室时一般惶恐坐定,这时一扇门打开,罗英缓步走了进来,两人立刻飞快地站了起来,各自行礼。
“大人!”
“坐吧。”罗英笑笑,“今天的主人是安老板,我只作陪。”
仆人打开酒瓶,在安文示意下为四只杯子倒满酒。两只杯子被送到军官和狱官面前,惶恐不安的二人捧着杯子,不知下一步应该如何。
“帝国官场的混乱错不在你们。”安文不理别人,自己先风卷残云一般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上层给你们开了个坏头,他们应该负主要责任。今后帝国会慢慢改变,官场也不会像如今这样不堪。但改变不会只从上面开始,中层才是决定性的力量。”
“说的没错。”罗英点头。
于是两个中层官员急忙也跟着点头。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听懂什么。
懂不懂不重要,态度如何才重要。大人物们喜欢的未必是多精明能干的人,但一定会喜欢听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