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听命,把苏芷按着跪下。他们力气很大,苏芷尽力维持平衡,依然重重跪了下去。
膝盖撞在白玉石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鸦雀无声的大殿里,尤其响亮。
赫连明睿皱了皱眉。
听见这声巨响,太后的怒气稍微缓下来。她瞟了眼跪在地上的赫连永煦,对皇帝道:
“这几个皇子,是该好好管教了。”
皇帝颔首。
“母后说的是。”他转头命令赫连永煦,“你就在这跪到明早。”
说着,皇帝余光扫到赫连明睿身上。他松了口气。他的太子面无表情,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看来苏婉婉并非无药可解的毒。
老四迟早会清醒。
谁都可以被蛊惑,但老四不行。他背负着太多期待……
“谢父皇。”赫连永煦磕头谢恩。他回头望了眼苏芷,眸光暗淡下去。
那几天相处下来,他知道她并不是苏婉婉。
他曾明确告诉过苏婉婉,他已心有所属,对她不会有主仆之外的感情。苏婉婉对他奉若神明,他的命令,她从来不敢违背。于是在面对他时,哪怕她眸中的情愫浓得要滴出来,也不敢有半分僭越。
眼前这个冒牌货,就是在这方面露了馅。
同样的,也是因为让她露馅的轻佻活泼,他与她相处十分愉快,如同老朋友。
他本想利用她试探赫连明睿,但没想到她在宫中树敌如此之多,一场宴会还没过半,她就差点死了两次。
这第三次,他也救不了她。
只能弃子。
虽然她万分有趣,弃了有些可惜……
他心存一丝侥幸,看向无动于衷的太子。
见那双冷眸不起波澜,赫连永煦明白:太子也决定弃子了。
命运已定。
长公主见太后神色不悦看向自己,心里已有几分明白。苏婉婉毕竟是她苏府的人,出了事,她自然脱不了干系。
她上前给太后盛了碗热粥,讨好道,“母亲莫生气,都怪女儿管教不严,这个女奴生的贱种,女儿竟然把她放进了宫,闹成今天这般样子。实在不该……”
太后没接粥碗,语气中颇有埋怨,“都已经发生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不如去看看听雪。”
长公主不喜欢苏听雪,太后是知道的。生苏听雪的时候,长公主大出血,差点死去,从此便将苏听雪当做灾星。苏听雪因此对长公主也不是太尊敬。母女二人感情淡薄,时不时还会对着干。
太后多次从中调解都没法,只得由着她们。
可这次苏听雪性命攸关,连皇后都亲自去照顾,长公主不去看看,实在说不过去。太后便轻声凑人耳边说:
“再怎么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当着这么多亲戚,别让人说闲话。”
长公主脸色一变,应道,“女儿这就去。”
她招呼苏舞岚,二人起身退出大殿。
门口,路过苏芷旁边,长公主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目不斜视往前走。
苏舞岚停下脚步,凑在苏芷耳边轻声笑道,“可惜了,你应该多放点毒药,这样你们俩能在黄泉路上有个伴。”
“劳你费心。上次你给我下毒我都没死,这次我也不会死。”苏芷冲她淡定笑了笑。
苏舞岚秀眉一蹙。“死到临头还嘴硬?”
她寻思几秒,直起身拍拍苏芷肩膀,笑得更加得意:
“你还在指望明睿哥哥救你?看来你还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你只是他的一条狗,兔死狗烹,明白了吗?只有我,才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苏芷默不作声,脸色有些难看。
苏舞岚见状,愉快地拍了拍她脸蛋。
“妹妹就在此好好享受吧。姐姐不忍心听你惨叫,就不陪你了。”
说完,苏舞岚扬长而去。
苏芷跪在地上,被两个太监按住。
有人抬来一根铁柱子,四方形底座,柱身上有十几个包子大的铆钉。
苏芷面朝柱子,手和腿绑在上面,胸口紧紧贴在铆钉上。
这铁柱子名曰“碎骨桩”,她在一次街头公开处刑的时候见过。犯人面朝柱子绑在上面,铁杖猛击其背部,铆钉就会硌断犯人胸前的肋骨。
这种杖刑,比普通的杖刑要痛苦好几倍。
苏芷心中恶寒。被绑的期间,她挣扎了好几次,但双拳难敌四手。
她疑惑这几个太监身手为何如此厉害,待看清了他们领子上的花豹纹,恍然大悟:
这几位是慎刑司的。
难怪力气极大,功夫也极佳。
她感到一阵绝望。
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就算是上次被楚王绑到府中喂毒,她依然自信满满。
她知道不论发生什么,某个人总和她站在一起。
自从那天洪水之中他将他们俩拴起来,还系了死结,一条无形的绳就将他们两人拴住,好像从此生死与共,无可替代。
不论发生什么,他总是在那里。
但现在她明白了,上述那些都是她自作多情的想象。
根本没有什么无形的绳,也没有生死与共,更不是无可替代。
当她对他最有用的时候,她就是他的珍宝,无时无刻不被他带在身边。而当苏舞岚比她有用时,他身边的人就变成了苏舞岚。
现在,他从她身边离去,她的自信突然崩塌了……
太监怕她疼痛挣扎,将绳子绑的更紧,几乎嵌进肉里。
苏芷很痛。痛感让她清醒了三分。
战友惨死的场面,突然闪过她脑海。
她现在还不能死。
她还要复仇……
两个牛高马大的太监拿过铁杖,向她走来。
她飞快转动脑子寻找脱身之法,却绝望地发现,现在唯一的指望,只有某个人。
她不由自主看向赫连明睿。
他在大殿之内,正是她能看到的位置。他们之间隔着厚厚的空气,高高的门槛,悬殊的地位,还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天堑。
看到他漠不关心的模样,她只感到心口冰冷,又觉着自己可笑至极。
在最危险的关头,她仍指望着他,发自本能地依赖他。
但是……他并不在乎她了。
她漫起一丝凄凉,脸紧紧贴在铁柱上,如同贴在冰块上那般冷。
她又想起他的体温,他好闻的香味。她不由自主吸了口气。
只有一股浓烈的铁腥味冲进鼻孔。也说不出是血的味道,还是铁本身的味道。
太监吆喝一声,“行刑!”
铁杖高高举起。苏芷闭上眼睛。
夜风吹过,风里有松树的香味。
她仿佛回到小时候那个春夜。
同样是铁腥味,同样有风吹起她的头发,同样是众目睽睽。
那时,十岁的她趴在条凳上,望着哥哥从碳盆里拿出烧红的铁条,听那些男人大笑说,“苏枫,再烫两道,我们就给你一包。”
她看见哥哥通红的眼睛,比铁条更红,仿佛要滴出血。他咽下一口唾沫,亢奋地笑起来,“好。”
她睁大眼睛看着哥哥走近。他身躯高大,遮住头顶的白炽灯,影子如死神降临般笼罩在她头上。
她多么希望这一切是幻觉。她想象着哥哥扔掉烙铁,从身后抱住她,像几年前那般躬起背保护她,为她抵挡殴打。
但他已经疯了。为了那包让他快乐的白色粉末,他对她举起烙铁……
苏芷绝望地闭起双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她像很久之前等待烙铁烫进皮肤那般,等待铁杖打下的那一瞬。
她好像听到哥哥的狞笑。他说,“阿芷乖,只疼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有微微的风流过耳畔,风里带着熟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