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梨园行里的为人处世,是一大学问。
关有林也因娴熟于人际交往,而见出儒雅风流。
但此刻的他,已然明白:今后无须做人,因为自己连个人的样子都没有了。
不仅他是这样,所有的名艺人也都是这样,似灰飞烟灭般地销声敛迹。
盛夏的帝都,赤日当顶,流火满天。
望着双.飞的燕,纷落的花,关有林已一无所有,只是寂寞地生活,寂寞地存在着。
客人们离开了,他拄着拐棍,端着盆,从自己睡觉的地方,艰难缓慢地走到锅炉房,接了小半盆热水。
回头木讷地对傅应弦解释说:“我擦擦汗。”
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傅应弦没有落井下石的快意恩仇,只有着深深的无奈。
关叔叔从前是多爱干净的一个人,如今衣服尽数被损毁,尚不知要去哪里换汗衫了。
便是连名角儿最后的体面,也不能保有了。
被定罪的关有林既不准去京剧院,也不准外出的。
傅应弦尚未被禁足,还可以在京城自由出行。
他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才准备离开,便听关有林喊了他的名字。
“侄儿。”
他回头,便见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摇晃了一下。
傅应弦明白这个手势的含义,将买来准备给师父的烟,递了过去。
关有林嘴里不住地说着:“谢谢,谢谢。”
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傅应弦心里一阵发凉。
只傅应弦才回了父亲那里,用过晚饭,还未睡下,便听见傅宅的门被叫开了。
他披着衣裳起来,但见关叔叔和父亲一并站在院子里。
“都过了12点了,您怎么来了?”
傅安洲说话间,立即将他迎了进来,没有丝毫避嫌。
数度惊魂,早已心力交瘁的关有林,无可奈何地说:
“我们家的两拨人打起来了,等会儿他们讲和了,想起我来,就打我。我受不了,还是到这儿来吧。”
对于自己的造访,会给傅家带来多大的灾难,他不敢想。
他也很内疚,可偌大一座北京城,竟找不到一枝之栖。
傅安洲将他请进了屋里,又叫梦浪去倒茶。
关有林一瘸一拐地走到俩人跟前,提起裤腿,说:
“你瞧,我的脚面那么肿。”
老话都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便是男人的脚肿和女人的头肿,都是在暗示人的气数将尽。
傅安洲看着这个在戏台上挥洒自如,如今六神无主的男人。
那种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浮也不是、沉也不是的感觉,是致命的。
“安洲,你说怎么一下子什么都错了,戏错了,吃的错了,穿的错了,住的错了,说的也错了,最后连脑子里想的都错了。”
“浑身上下,还有什么地方是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