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凯特琳怀抱襁褓里的儿子,离开奔流城,搭乘小船渡过腾石河,北上临冬城。
而今想起来,仿佛是千年前的事。
而今,他们同样渡过腾石河,重返家园,然而当初那个婴儿,已经长成了披甲带剑的英挺战士。
划桨起起落落,罗柏和灰风坐在船首,他把手放在冰原狼的头上,席恩·葛雷乔伊陪伴着他。
布林登叔叔坐在后面的第二艘船上,与大琼恩和卡史塔克伯爵一道。
凯特琳坐在船尾,他们乘船顺流而下,任腾石河强劲的水流载着他们经过高大的水车塔。
塔内巨大水车辘辘轮转,水声哗啦,儿时种种回忆牵起凯特琳嘴角一抹哀伤的微笑。
城中军民排列在砂岩城墙上,高喊着他们母子的名字,高喊着“临冬城万岁!”
每一座壁垒上都飘扬着徒利家族的旗帜:一尾腾跃的银色鳟鱼,衬着波动的红蓝底色。
这是一幅令人振奋的景象,然而凯特琳的心却高兴不起来,她怀疑自己的心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感受到喜悦。
噢,奈德……
他们在水车塔下转了个大弯,直直地穿越汹涌河水,船夫使劲划桨,水门的巨大拱形映入眼帘,她听见铰链卷动,巨大的铁闸门缓缓升起。
当他们逐渐接近,凯特琳发现闸门下半部几乎全是红色铁锈,它长年浸在水中,“水门”正是因此而得名。
穿过闸门时,褐色烂泥不住滴下,门底尖刺距离头顶仅有几寸。
凯特琳抬头看着铁栅,不禁纳闷其锈蚀的程度有多严重,若是遇上撞锤,这道闸门又究竟能撑多久,到底该不该换新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脑中所想尽是这类事情。
他们穿过拱门和城墙,从阳光下走进阴影中,接着又回到日光照耀下。
四周停泊着大小船只,均稳固地系在石中铁环上。
弟弟正带着父亲的卫士们在临水阶梯上等候他们。
艾德慕·徒利爵士是个体格壮硕的年轻人,一蓬枣红头发,一把火红胡须,胸甲上尽是战争遗留的刮痕和凹陷,红蓝披风沾染了血渍与烟尘。
站在他身边的是泰陀斯·布莱伍德伯爵,身躯硬挺,留了短短的灰胡子,生了个鹰钩鼻,亮黄色的盔甲上用黑玉镶成繁复的藤蔓图案,瘦削的肩膀上垂着乌鸦羽毛织成的披风。
率兵出城突击,将弟弟从兰尼斯特军营地里救出来的人,正是泰陀斯伯爵。
“带他们进来。”
艾德慕爵士下令。
三个人步下阶梯,走到及膝深的水里,用长钩把小艇拉过去。
灰风一跃而出,却将对方一人吓得慌忙后退,步履踉跄,跌坐水中,众人哈哈大笑,那人则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席恩·葛雷乔伊跳到船边,将凯特琳拦腰抱到干燥的石阶上,任凭流水拍打自己的靴子。
艾德慕走下阶梯拥抱她。
“亲爱的姐姐。”
他哑着嗓子说。
他生了一对深邃的蓝眼睛,那双唇天生便该用来微笑,只是现在他却笑不出来。
他的模样精疲力竭,因为一连串的战争、压力而显得憔悴不堪,脖子上受伤的地方还绑了绷带。
凯特琳紧紧地搂住他。
“凯特,我和你一样难过。”
他们分开时,他这么说,“当我们听说艾德大人出事的时候……
兰尼斯特家会付出代价的,我对天发誓,一定为你复仇雪恨。”
“那能让奈德活过来吗?”
她语气尖锐地说。
伤口还太新,听不得安慰的话语。
现在她无法去想与奈德有关的事,也不愿去想。
这样是不行的,她必须坚强。
“这些以后再说,我要去见父亲。”
“他正在书房里等你。”
艾德慕道。
“夫人,霍斯特大人卧病在床。”
父亲的总管解释。
这好人何时变得如此灰白苍老?
“他吩咐我立刻带您去见他。”
“让我带她去。”
艾德慕陪着她步上临水阶梯,穿越下层庭院,培提尔和布兰登·史塔克就在那里为她拼斗过。
巍峨的砂岩城墙高耸于头顶,他推开由一道两名头戴鱼纹盔的卫士把守的门,她借机询问:“他的情形有多坏?”
她一边说,心里一边害怕即将听到的答案。
艾德慕神情严肃。
“学士说他在人世的时间不长了。
病痛时常发作……
而且相当厉害。”
一股无名怒火陡然充斥了她的内心,她痛恨这整个世界,痛恨弟弟艾德慕和妹妹莱沙,痛恨兰尼斯特家族,痛恨学士,痛恨奈德和父亲,尤其痛恨将他俩自她身边夺走的狰狞诸神。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她说,“你知道情形就应该跟我说。”
“是他不准,他不想让敌人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眼下王国如此动乱,若是兰尼斯特家知道他这么虚弱,他怕他们会……”“……
出兵进攻?”
凯特琳艰难地替他说完。
一切都是你的错,你的错啊,她心中有个声音在说,假如你没有头脑发热,逮捕那侏儒……
他们沉默地登上螺旋梯。
主堡和奔流城本身一样是三边造型,霍斯特公爵的书房也是三角形,东边有一突出的石制阳台,像是一艘巨大砂岩舰只的船首。
从那里,公爵大人可将自己的城墙、堡垒和对面河流交界处尽收眼底。
父亲的床已被移到阳台上。
“他喜欢晒太阳,观看河上风景。”
艾德慕解释,“父亲,看看我带谁来了?
凯特来看您了……”霍斯特·徒利一向体形硕大:年轻时高大魁梧,步入老年后则显得有些臃肿。
然而如今的他看起来却似乎有点萎缩,全身肌肉都融进了骨头,脸庞是那么干瘪。
凯特琳上次见他时,他的头发和胡子还是棕褐里带了点灰,如今却整个变成了雪白。
听到艾德慕的声音,他睁开眼睛。
“小凯特,”声音细小,充满痛苦,“我的小凯特。”
他脸上露出一抹颤巍巍的微笑,他摸索着要握她的手。
“我在等你哪……”“你们谈吧。”
说着弟弟轻轻吻了父亲大人的额头,然后转身离开。
凯特琳跪下来,握住父亲的手。
那手从前虽大,如今却显得枯槁,皮肤松垮垮地覆盖着骨头,早已丧失了所有的力量。
“您早该跟我说,”她说,“派人送信,或是叫鸟儿……”“使者会被抓,被严刑逼供,”他回答,“乌鸦会被射下来……”一阵剧痛突然袭来,他的指头紧紧抓住她的手。
“螃蟹在我肚子里……
夹啊夹,夹个不停,日夜不休地夹。
它们的钳子好生锐利啊,这些螃蟹。
韦曼师傅调了梦酒给我喝,还有罂粟奶……
所以我睡得很多……
但你来的时候,我一定要醒着,好好看看你。
兰尼斯特家抓走你弟弟那会儿……
我好害怕……
到处是他们的营地……
我好怕我就这么走了,没机会再见你一面……
我好怕……”“父亲,我这不就来了么?”
她说,“我和罗柏一道来的,他是您的外孙呢,他很想见您。”
“你的孩子,”他小声说,“他继承了我的眼睛,我记得的……”“是的,如今依然。
我们还为您带来了詹姆·兰尼斯特,他是我们的阶下囚了。
父亲,奔流城之围已经化解。”
霍斯特公爵微笑:“我看到了,昨晚开战的时候,我跟他们说……
我非看不可,于是他们把我抬上城门楼……
我从城垛上看去。
啊,真是太美了……
火把像潮水一般涌过来,我听见河对岸的惨叫……
多美妙的惨叫……
攻城塔整个烧起来了,诸神保佑……
我要是那时候就死了也没关系,还会很高兴地走,只是我想先看看你的孩子。
昨晚是你儿子干的么?
就你家那个罗柏?”
“是,”凯特琳的口气坚定而骄傲,“正是罗柏……
还有布林登。
父亲大人,叔叔他也回来了。”
“他,”父亲的声音成了微弱的呓语,“黑鱼……
也回来了?
从艾林谷回来了?”
“是的。”
“莱莎呢?”
一阵冷风吹过他稀疏的白发。
“诸神保佑,你妹妹……
她也回来了吗?”
他的话中充满希望和渴盼,要说出真相实在困难。
“没有,我很抱歉……”“噢,”他脸色一垮,眼里少了些许光芒。
“我本希望……
我本想再看看她,然后才……”“她在鹰巢城守着她儿子。”
霍斯特公爵虚弱地点点头。
“可怜的艾林一死,眼下他成了劳勃公爵……
我明白……
但她怎么不跟你一道来?”
“父亲大人,她很害怕,只有在鹰巢城里才有安全感。”
她吻了吻他满是皱纹的眉头。
“罗柏正在外面等候,您要不要先看看他?
还有布林登?”
“你儿子,”他小声说,“对,小凯特的孩子……
他有我的眼睛,我记得的,他刚出生时……
好……
带他进来吧。”
“那叔叔呢?”
父亲望了河流一眼。
“黑鱼,”他说,“他结婚了么?
娶……
娶妻了没?”
到了临终还是念念不忘,凯特琳哀伤地想。
“他没结婚。
父亲,你知道的,他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
“我跟他说了……
我命令他结婚!
我是他的领主,他知道我有权替他安排婚事。
雷德温家族血统古老,门当户对,那女孩人既漂亮,又乖巧……
只是有一点雀斑……
蓓珊妮,对,就是这名字。
可怜的孩子,一直等到现在,是啊,可是……”“蓓珊妮·雷德温多年以前就嫁给了罗宛伯爵,”凯特琳提醒他,“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是么,”霍斯特公爵喃喃自语,“是这样的么,那女孩该死,雷德温家该死,我最该死。
我是他的领主,他的哥哥……
这条黑鱼,不然我也有其他对象啊,布雷肯大人的女儿,瓦德·佛雷……
三个随他挑,这是那家伙自己说的……
他到底成婚了没?
娶妻了没?
娶了没?”
“他谁也没娶,”凯特琳说,“但他却不远千里,一路奋战,回到奔流城来看您。
若没有布林登爵士协助,我也不会在这里。”
“他向来是块打仗的料,”他喉咙干涩,“他的确有这方面的本领,血门骑士,对不对?”
他向后躺去,闭上眼睛,似乎浑身虚脱。
“等会儿再叫他来,现在我要睡一会儿,太累了,没力气吵架,晚点,再叫他进来,这条黑鱼……”凯特琳轻轻吻了他,整整他的头发,把他留在自己城堡的阴影里,与下方奔涌流淌的河流为伴。
她还未离开书房,他便已入睡。
当她回到下层庭院,只见布林登·徒利爵士正站在临水阶梯上,鞋子淌水,一边和奔流城的侍卫队长交谈。
一见她面,他立刻问道:“他是不是——?”
“他时候不多了,”她说,“和我们料想的一样。”
叔叔那张粗犷的脸上明显流露出痛苦之色,他伸手拨拨蓬厚的灰发。
“他愿意见我吗?”
她点点头,“是的,但他说自己现在太累,没力气吵架。”
黑鱼布林登忍俊不禁。
“我相信才有鬼。
就算他已经上了火葬堆,我们一边给他点火,霍斯特这家伙还是会念个没完,说我没娶那个雷德温家的女孩,这老浑球。”
凯特琳露出微笑,心照不宣。
“我没看到罗柏。”
“他应该同葛雷乔伊一起到大厅去了。”
席恩·葛雷乔伊坐在奔流城大厅的板凳上,一手拿着麦酒角杯,一边跟父亲的手下叙述呓语森林大捷的经过。
“……
那群人想逃,可我们把河谷两头堵得死死的,然后拿刀拿枪从黑暗里冲出来,罗柏那头狼杀进去时,兰尼斯特家的人八成以为是异鬼来了。
我亲眼看见它把一个人的胳膊活生生地扯下来,周围的马闻到它的气味就发了狂,落马的人不可胜数……”“席恩,”她打断他,“我儿子到哪里去了?”
“夫人,罗柏大人去了神木林。”
奈德以前也每每如此。
他是他父亲的儿子,正如他是我的儿子,我必须牢牢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