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71章 琼恩(1 / 2)

琼恩·雪诺扎紧马鞍上的皮带,母马则轻声嘶叫。

“好女孩,别怕。”

他轻声安抚它。

寒风在马厩间细语,宛如迎面袭击来的冰冷死气,但琼恩未加理会。

他把铺盖捆上马鞍,结疤的手指僵硬而笨拙。

“白灵,”他轻声呼唤,“过来。”

狼立刻出现,双眼如两团火烬。

“琼恩,求求你,别这样。”

他骑上马,握紧缰绳,策马转头,面对黑夜。

山姆威尔·塔利站在马厩门口,一轮满月从他肩膀后照进,洒下一道巨人般的影子,硕大而黑暗。

“山姆,别挡道。”

“琼恩,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山姆说,“我不会放你走。”

“我不想伤害你,”琼恩告诉他,“山姆,你走开,不然我就踩过去。”

“你不会的。

听我说,求求你……”琼恩双脚一踢,母马立即朝门飞奔而去。

刹那间,山姆站在原地,脸庞如同身后那轮满月般又圆又白,嘴巴惊讶地张成一个大圆。

就在人马即将撞上的最后一刻,他跳了开去,并如琼恩所预料的,步履踉跄,跌倒在地。

母马跳过他,冲进黑夜。

琼恩掀起厚重斗篷的兜帽,拍拍母马的头。

他骑马离开静谧的黑城堡,白灵紧随在旁。

他知道身后的长城上有人值守,但他们面朝极北,而非南方。

除了正从马厩的泥地上挣扎起身的山姆·塔利,不会有人见到他离去。

眼看山姆摔成那样,琼恩暗自希望他没事才好。

他那么肥胖,手脚又笨拙,很可能因此摔断手腕,或扭到脚踝。

“我警告过他了,”琼恩大声说,“而且本来就不干他的事。”

他一边骑,一边活动自己灼伤的手,结疤的指头开开阖阖。

疼痛依旧,不过取掉绷带后的感觉真好。

他沿着蝴蝶结般蜿蜒的国王大道飞奔,月光将附近的丘陵洒成一片银白。

他得在计划被人发觉前尽可能地远离长城。

等到明天,他将被迫离开道路,穿越田野、树丛和溪流以摆脱追兵,但眼下速度比掩护更重要。

毕竟他的目的地显而易见。

熊老习惯黎明起床,所以琼恩至少还有天亮前的时间,用来尽量拉开与长城间的距离……

假定山姆·塔利没有背叛他。

胖男孩虽然尽忠职守,且胆子又小,但他把琼恩当亲兄弟看待。

若是被人问起,山姆肯定会说出实情,不过琼恩不认为他有那个勇气,敢大半夜去找国王塔的守卫,把莫尔蒙吵醒。

等到明天,发现琼恩没去厨房帮熊老端早餐,大家便会到寝室来查找,随后看到孤零零躺在**的长爪。

留下那把宝剑很不容易,但琼恩还不至于恬不知耻地将它带走。

就连乔拉·莫尔蒙亡命天涯前,也没有这么做。

莫尔蒙司令一定能找到更适合佩带那把剑的人。

想起老人,琼恩心里很不好受。

他知道自己这样弃营逃跑,无异是在总司令丧子之痛上撒盐。

想到他对自己如此信任,这实在是忘恩负义的做法,但他别无选择。

不管怎么做,琼恩都会背叛某个人。

即使到了现在,他依旧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否荣誉。

南方人的作派比较简单,他们有修士可供咨询,由他们传达诸神意旨,协助理清对错。

然而史塔克家族信奉的是无名古神,心树就算听见了,也不会言语。

当黑城堡的最后一丝灯火消失在身后,琼恩便放慢速度,让母马缓步而行。

眼前还有漫漫长路,他却只有这匹马可供依凭。

往南的路上,沿途都有村庄农舍,如有必要,他可以和他们交换新的马匹,不过若是母马受伤或瘫倒在地就不成了。

他得尽快找到新衣服,恐怕还只能去偷。

眼下的他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高筒黑皮革马靴,粗布黑长裤黑外衣,无袖黑皮革背心,厚重的黑羊毛披风。

长剑和匕首包在黑鞘里,鞍袋里则是黑环甲和头盔。

如果他被捕,这每一件都足以置他于死地。

在颈泽以北,任何穿黑衣的陌生人进了村舍庄园,都会被投以冷漠的怀疑眼光,并遭到监视。

而一旦伊蒙师傅的乌鸦送出消息,自己便再也找不到容身之所,即便临冬城也一样。

布兰或许会放他进城,但鲁温师傅很清楚该怎么做,他会履行职责,关上城门,把琼恩赶走。

所以,打一开始他就没动临冬城的主意。

虽然如此,在他脑海里,却能清晰地见到城堡的影像,仿佛昨天才刚离开:高耸的大理石墙;香气四溢、烟雾弥漫的城堡大厅,里面到处是乱跑的狗;父亲的书房;自己在塔楼上的卧室。

在他心底的某一部分,只想再瞧瞧布兰的欢笑,再吃一个盖奇做的牛肉培根派,再听老奶妈说关于森林之子和傻瓜佛罗理安的故事。

可是,他并非因为这些才离开长城:他之所以离开,只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罗柏的兄弟。

他不会因为别人送他一把剑,即便像长爪那么好的剑,就变成莫尔蒙家族的人。

他也不是伊蒙·坦格利安。

老人做了三次抉择,三次都选择了荣誉,但那是他。

即便现在,琼恩还是不敢确定,老学士做出那样的选择,究竟是因为懦弱无力,还是因为心地坚强、忠于职守。

但无论如何,他了解老人的困惑,关于抉择的痛苦,他太了解了。

提利昂·兰尼斯特曾说:多数人宁可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真相,但琼恩已经想透了种种磨难。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他是琼恩·雪诺,不但是私生子,更是背离誓约的逃兵,既无母亲,亦无朋友,将遭天谴。

终其一生——不论他这一生能有多长——都将被迫流浪,成为阴影中沉默的孤民,不敢说出真名。

无论走到七国何处,必将生活在谎言之中,否则别人会对他群起而攻之。

但是,只要他能与兄弟并肩作战,为父亲报仇雪恨,所有这些都无足轻重。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罗柏的情景。

当时罗柏站在广场上,红褐头发间雪花融化。

如今琼恩可能必须易容之后,才能偷偷去见他。

他试着想象当自己揭开真面目时,罗柏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他的兄弟会摇摇头,面露微笑,然后他说……

他会说……

他拼凑不出那抹微笑,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想不出来。

他反而不自觉地想起他们找到冰原狼那天,被父亲砍头的逃兵。

“你立下了誓言,”艾德公爵告诉那人,“你在你的弟兄们以及新旧诸神面前立下了誓约。”

戴斯蒙和胖汤姆把逃兵拖到木桩前。

布兰的眼睛睁得像盘子,琼恩还特意提醒他别让小马乱动。

他忆起当席恩·葛雷乔伊递上寒冰时,父亲脸上的表情,随后又想起鲜血溅落雪地,席恩扬腿把人头踢到他脚边。

他不禁想,假如逃兵是艾德公爵的亲弟弟班扬,而非一个衣着破烂的陌生人,他会怎么做?

两者会有差别吗?

一定会,一定会的,一定……

毫无疑问,罗柏也一定会欢迎他。

他怎么可能不欢迎他呢?

除非……

还是别多想的好。

他握紧缰绳,手指隐隐作痛。

琼恩再度夹紧马肚,顺着国王大道疾驰,仿佛要驱离心中的疑惑。

琼恩不怕死,但他不要这种被五花大绑,像个寻常强盗般斩首示众的死法。

倘若他非死不可,他甘愿手握利剑,死在与杀父仇人的决斗中。

他生来就不是真正的史塔克族人,从来不是……

但他可以死得像个史塔克。

就让大家都知道艾德·史塔克膝下不止三个儿子,而是四个。

白灵跟着他的速度跑了一里,红红的舌头伸在嘴巴外悬**。

他催马加速,人马低头飞奔。

冰原狼则放慢脚步,停了下来,左顾右盼,眼睛在月色中闪着红光。

不久,他消失在后方,琼恩知道他会按自己的步调跟随。

前方的道路两旁,摇曳的灯火穿过树林照过来。

这里是鼹鼠村。

他催马奔过,听到一阵狗吠,以及马厩里传来的驴叫,除此之外,村子悄然无声。

有几处炉火微光从禁闭的窗户中穿透而出,或自房舍木板间流泻出来,但寥寥无几。

其实鼹鼠村比乍看之下要大得多,只是四分之三的部分位于地底,由一个个既深且暖的地窖组成,经由错综复杂的隧道彼此衔接。

就连妓院也在地下,从地面上看,它们只是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小木屋,门上挂了盏红灯笼。

长城上守军把妓女们叫做“地底的宝藏”,他不禁揣测今晚有多少黑衣弟兄在nbsp;这当然也算是一种背誓,只是无人在意。

直到把村子远远地抛在后面,琼恩方才再次减速。

这时,他和母马都已经满身大汗。

于是他跳下马背,只觉浑身发抖,灼伤的手更是疼痛。

树丛下有大堆融雪,在月光下映射发亮,涓滴细流从中淌出,汇聚成浅浅的小池。

琼恩蹲下来,双手合掌,捧起雪水。

融雪冰冷刺骨,他喝了几口,接着洗脸,直洗得两颊发麻。

他感觉到头昏脑涨,手指也好几天没有痛得这么厉害。

我做得没错,他告诉自己,可我为何这么难受?

马儿仍旧气喘吁吁,于是琼恩牵它走了一段。

道路很窄,只能勉强容两人并肩而骑,表面更被细小沟渠所切割,布满碎石。

刚才那样狂奔委实愚蠢,分明就是自找麻烦,稍不小心就会摔断脖子。

琼恩不禁纳闷,自己究竟怎么搞的?

就这么急着寻死么?

远方的树林里传来动物的受惊尖叫,他立刻抬头,母马也不安地哼着。

是他的狼找到猎物了?

他把手环在嘴边,“白灵!”

他叫道,“白灵!

到我这儿来!”

但唯一的回应只是身后某只猫头鹰振翅高飞的声响。

琼恩皱起眉头,继续上路。

他牵马走了半小时,直到它身上干透为止。

但白灵始终没有出现。

琼恩想上马赶路,却又担心不知去向的狼。

“白灵,”他再度叫喊,“你在哪里?

快过来!

白灵!”

这片林子里应该没什么能威胁到冰原狼——就算这只冰原狼尚未发育完全也罢,除非……

不,白灵绝不会蠢到去攻击熊,而假使这附近有狼群,琼恩也一定能听见它们的嚎叫。

最后他决定先吃点东西再说。

食物可以稍微安抚脾胃,更能多给白灵一点时间跟上。

此时尚无危险,黑城堡依然在沉睡中。

于是他从鞍袋里找出一块饼干,一小片乳酪和一个干瘪的褐色苹果。

他还带了腌牛肉,以及从厨房偷来的一片培根,但他想把肉留到明天。

因为等食物没了,他就得自己打猎,而那一定会拖延他的行程。

琼恩坐在树下,吃着饼干和乳酪,任母马沿着国王大道吃草。

他把苹果留到最后,虽然摸起来有些软,果肉仍然酸甜多汁。

听到声音时,他正在啃果核:是蹄声,从北方来。

琼恩一跃而起,奔向母马。

跑得掉吗?

不,距离太近,一定会暴露声音,何况假如他们从黑城堡来……

于是他牵着母马离开大路,走到一丛浓密的灰青色哨兵树后。

“别出声哦。”

他悄声说,一边蹲伏下来,透过树枝缝隙向外窥视。

倘若诸神保佑,对方就会不经意地骑马跑过。

八成鼹鼠村的农民,正返回自己的田地,可他们干吗大半夜走呢?

……

他静静聆听,蹄声沿着国王大道急速而来,步伐坚定,逐渐增大。

依声音判断,大概有五六个人。

对方的话音在林木间穿梭。

“……

确定他走这边?”

“当然不确定。”

“搞不好他朝东去了。

或是离开道路,穿越树林。

换了我就会这么做。”

“在这一团漆黑的晚上?

你别傻了。

就算没摔下马来,折了脖子,辨不清路乱走,等太阳升起大概也绕回长城了。”

“我才不会,”葛兰听起来很气愤。

“我会往南骑,看星星就知道哪边是南方。”

“要是被云遮住呢?”

派普问。

“那我就不走。”

又一个声音插进来。

“换做是我,你们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会直接去鼹鼠村挖宝。”

陶德尖锐的笑声在林间回响,琼恩的母马哼了一声。

“你们通通给我闭嘴,”霍德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在哪儿?

我啥都没听见。”

蹄声停止。

“你连自己放屁都听不见。”

“我听得见啦。”

葛兰坚持。

“闭嘴!”

于是他们都安静下来,凝神倾听。

琼恩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一定是山姆,他心想。

他既没去找熊老,也没上床睡觉,而是叫醒了其他几个男孩。

真要命,若是天亮前他们还未归营,也会被当成逃兵处理。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呀?

寂静无限延伸。

从琼恩蹲的地方,透过树丛,可以看到他们坐骑的脚。

最后派普开口道:“你刚才到底听到什么?”

“我也不知道。”

霍德承认,“但的确有什么声音,我认为是马叫,可……”“这儿什么声音都没有啊。”

琼恩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白色影子在林间蹿动。

树叶窸窣抖动,白灵从阴影中跑了出来,由于来得突然,琼恩的母马不禁轻声惊叫。

“在那里!”

霍德大叫。

“我也听到了!”

“我被你害死了。”

琼恩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对冰原狼说。

他调转马头,往森林走去,但不出十尺,他们便追了上来。

“琼恩!”

派普在身后喊。

“停下来,”葛兰说,“你跑不掉的。”

琼恩抽出佩剑,策马旋身。

“通通退后。

我不想伤害你们,但如果情非得已,我会动手的。”

“你想以一对七?”

霍德挥手,男孩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要拿我怎样?”

琼恩质问。

“我们要把你带回属于你的地方。”

派普说。

“我属于我的兄弟。”

“我们就是你的兄弟。”

葛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