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悦与许知年一道伺候女皇平躺,也不顾边上还有施斯儒,跪在地上解开自己乔装的层层婢女衣裳,轮到里头那件家中常穿的蚕丝绣云纹的中夹衫时总算住了手,从腰腹处缝好的小袋里取出个小小荷包。
“是悦儿在怕自己做不好,陛下……微臣自出月后,就再没有抱过信阳了。”她深吸了口气跪爬地离陛下远了好些,才托起那个荷包涕泗横流字字坚定,“出月后微臣便在衣内偷藏椒粉一包……一则,若真遇他人陷害侮妾清白辩解不得,妾必当场自尽全皇家颜面;二则,微臣绝不做祸国之妖女,毁沈氏江山之国祚,如若朝局时势逼人如此,微臣必……必……臣必以死随龙辇,为陛下……殉葬。”
椒粉这东西,哪怕被她贴身藏在里头的衣衫里,也怕极了她的女儿会沾染分毫,小小婴儿呼吸道稚嫩,如若真不小心碰到些许,想想就心惊得很。
庭悦俯下身稽首叩头:“陛下,妾晓得妾为宗亲命妇,自戕是为大罪,亦然晓得微臣事事无能,从未做好陛下得力之臣……悦儿位卑身贱,不忠不孝,只求陛下一准将妾肉身焚燃成灰,弃于明州滋养乡土,尽丝丝四明楼氏女的孝道,二求陛下为清河郡王选聘高门良女为妻,教养好陆云的长女陆知楼,全最后半分妾为妻为母之责。”
金银珠玉堆垒层层富贵体面,勋爵之家朱门酒肉,清廉有本事的好官,贪腐没本事的奸臣,清廉没本事的清流,贪腐却有本事的循吏,朝堂之上,谁是谁非岂是黑白能划干净的。
好官不忠,照样当杀;奸臣得力,照样当用;清流虽清,无能为辱;循吏虽腐,却可卫国。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帝王用人纵横之术,能完满地做到此就算明君了。
她非好官奸臣,亦非清流循吏,非智非愚非勇非怯,不过看透了万般局势,晓得哪怕多尽力保全,权谋朝政都是一场永远无法双赢的零和博弈,傻乎乎的楼庭悦,只求陛下取一取她大彻通透之下包着的侠孤,一条命抵下臣民归心,抵过几个无辜,换得来王朝几年安定,就很难得了。
女皇倒在龙榻上,侧过苍老的面容温柔地摇头:“你啊……痴得很。”
庭悦咬唇伏跪在地再不敢起,“悦儿自认抵不过夫君勇冠三军将帅之才……然微臣自幼读圣人言,晓得天下臣民皆有为公勇而为私怯的本分。”
“知年,给她将衣裳穿好了。”女皇忍着气放声咳嗽了好久,才勉强靠着施斯儒慢慢地撑起身子,道,“你阿爹没给你梳过丫髻,朕给你梳一个吧。”
她披了件许知年自己搭的织锦外裳端跪榻下,负手解开头上固草顶髻的两支银簪,满头巫云墨发倾若水瀑,女皇颤手持起许知年捧来的篦梳。
“开镜秋水光,妖冶不足当;皓指高低黛,一梳娇女赋诗书……二梳德贤溯轻舟,三梳百炼成钢骨。”轻轻呢喃着好多年好多年前父亲为自己梳发时念的那几句诗的女皇的手陡然微震,篦子轰然落在地上,往后仰靠身子,释然地叹了口气,“罢了,朕梳不大动了。”
庭悦努力挺直上身,几次想说话到嘴边又只剩失声,滚烫的眼泪划过面颊却道道干涩,努力用劲才把话憋出来:“陛下……陛下一直心疼悦儿,悦儿晓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