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惜春纪 安意如 2279 字 3个月前

入画在府里侍应惜春的时候,来意儿远远去了城南的庄子上收租,打庄子上出来他顺道去白家庄取了地契,骑马过了安定门,远远望见雍和宫,耳边听得钟磬声袅袅,暮烟树色衬着说不出的大气庄严,这是今上龙潜之地,如今已做了喇嘛庙,香火鼎盛好不热闹。

来意儿想起出家修道而死的父亲,心里像在马上一样颠簸了一下,暗自叹息。这么一侧头间看见一个人从街边走过。来意儿叫道:“先生好走,这是往哪里去?”说着跳下马来。来人本是急步往前,闻声顿住,拱手道:“大管家好!”

来意儿牵了马走到他跟前作礼道:“张先生要折煞小人吗!这又不是在府中,您这么叫我,我在您面前还有站的地儿吗!”来人正是张友士,依旧是一袭素衫配上黑布夹袄,脸色有些苍白,打眼看过去像个教书先生,而不像名动京城、太医院挂职的名医。他闻言笑了一笑,站着受了他半礼,问道:“你这是打哪来?”来意儿正待说,身上掉出一份地契来,原是他下马之时太仓促之故。来意儿忙弯腰去捡,一面塞进袖里强笑道:“替爷到庄子上问问年租的事。”张友士眼尖,一眼看到那是张地契,却只装没看见,打个哈哈转头只装着看天色,向着来意儿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家了。再会。”说着拱拱手就要走。

来意儿本来见他行迹诡异叫住他问上一问,陡然掉出地契险些没让他乱了方寸,要问的话也顾不上问,这样一打岔倒好,叫他想起一件要紧又不要紧的事,来意儿叫道:“先生慢走,小人有一事劳烦。”张友士君子风度,闻言道:“有事但说无妨。”来意儿此时稳定了心神,笑容也变得自然,笑道:“贱内像是有喜了,拿不准,想请先生去看看。”张友士将头点点,微笑道:“如此好事,乐意为之。明日我一定去府上。”来意儿忙道:“那我派人来接?”张友士将手摆了一摆道:“我明日要去府里复诊,完了我去找你,一道去你府上。”

来意儿心下感激,又因着刚才的事有点心虚,便殷勤挽留道:“天色不早,先生何苦这会子巴巴赶回去,不如我们就在这附近找个酒馆,吃完各自回家岂不干净利索。”张友士家就住在棉花胡同,本也不远,但他一人独居,虽然家里雇着一个老仆一个药童,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加上主仆有别,三人之间并不太亲密。今日他心情抑郁,来意儿请他吃酒倒对了他的心思,张友士低头想了一想道:“也好。不过这餐我做东道,若是你做东道,明日的诊金我就不收。”

来意儿拊掌大笑:“我做东道,先生的诊金抵这一餐怕是有多不少,这个便宜我是要占的。”张友士虽和来意儿交往不深,但素听冯紫英夸他伶俐,这般一见,只见他言谈举止笼络人心处不少,却又做得恰到好处,不惹人厌,不由得也有些刮目相看。

两人转过半条街,到了街边一家酒馆,早有人牵了来意儿的马去后面马厩喂草料。张友士进得门来见楼下嘈杂到不堪,不禁皱了皱眉头,来意儿心细,立刻向跑堂的问道:“有安静些的雅座没有?”跑堂的一怔,赔笑道:“有是有,只是……”来意儿不待他说完,就手从怀里取出一块银锭丢了去,伙计看时,足有三两重边角起霜的足纹银,立刻脸上绽出笑来,打躬道:“爷台,店里夹剪坏了,怕找不开。”

“啰唆什么!我们就两个人,多的都赏你。这里并不是第一次来。”来意儿道。一句话说得堂倌心花都笑开了:“谢爷的赏!”立时轻盈灵巧得如穿花蝴蝶一样引着两人往楼上去了。两人在楼上安坐,张友士举手点了锅塌豆腐合、五丝桶、扒白菜心三样,因向着来意儿笑道:“这三样菜是这店里的招牌,你需尝尝。”来意儿笑道:“原来你才是老客!我倒是失礼了。”因笑道,“我还是要吃点肉,无肉令人瘦。”又加了醉鸡和一个牛肚火锅两样佐餐,要了一坛老酒,才让伙计下去办了。

张友士几杯酒下肚,苍白的脸上才泛上血色来,他昨儿见了惜春,触痛了心里的一段隐情,苦于无人可说,引得自己心情愁闷。正好来意儿请他吃酒,半熟也有半熟的好,只管吃酒劝菜,不论其他。他乃老于世故之人,一眼睨着来意儿笑脸殷殷,知道多少是那张地契的毛病,这餐饭若不来吃,倒成了两人之间心病一桩,索性来领了,让他安心。这餐饭直吃到申正时分,两人方散,来意儿原要相送被张友士婉拒,这次来意儿也不坚持,立等着看他走远了,才上马回家。

月倚墙,张友士扶着醉步回家,开门两家人见他喝了酒,不敢多问,赶紧搀他入了里屋,张友士其实心里清醒着,但这便是半醉的好处,可以隔绝外人,做一些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好像不经意间打开了禁闭已久的园门,连着对自己也露一些风景端倪。

张友士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走到书房里,取出书架上的一个匣子,拿布细细地连边角都拭了,才在灯下打开来,匣内是一卷画像。张友士一时脚软跌坐在椅子上,犹豫着打开画像,对着画中人长叹道:“近日来风言风语,我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

画中人正是可卿,二十岁的她,倚花静坐,嘴角上扬,一如桃花笑东风,眉眼是清冽春意。被定格在记忆中笑靥娇艳的她,一直是无愁少女的模样,永远不会知道有人会耿耿无眠对着自己的画像潸然落泪。

张友士神色沉沉端看着画像,烛光映在他脸上,像是拂不却的灰尘,旧事不招自来,延覆身心。他默默想起往事,诚是,回首半生处,泪偷零。

陌上乍相逢,误尽平生意。这其中你情我愿,纠葛难清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评断。

醉眼迷蒙中,张友士站起来。他看到惜春朝他走来,身段却宛然是可卿,他愣在那里,竭力想分辨清楚。那女子对他笑一笑,朝门外走去。张友士来不及多想,急步追出去,他心里像被什么迷住了,却又清醒得厉害,一路随着女子走出,奇怪的是,也无人拦住他。他走出门去,不见那女子,心里却忽然不着急了,施施然走在路上,好像目的已不是为了找她,自顾自地朝前赶路。不一时到了一处繁华热闹的地方,四下楼阁高起,喧嚣连天,湖下游船如梭,岸上人山人海的,张友士走在街上,周围挑担的、烧香的、卖小食的人挤人,脚踩脚。他也不贪恋景色,熟门熟路转过几条街,拐进了一条巷子里,立在门口叫门,递了书信名刺,等人引他进去见了人。

他走进去拜见了堂上人,才想起此时自己已考取秀才,父亲写了封信叫他带给京城为官的叔父秦业。叫他去叔父家读书,就近乡试。秦业一团和气,热络地问过他家中情况,赞他上进。又命人给他整理住处,准备衣物,一面叫厨下给他准备饭食。张友士一一拜谢,领了。方欲走时,有家人来报少爷和小姐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