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惜春纪 安意如 2279 字 3个月前

秦业叫住他,半笑不笑道:“都是一家人,见一见吧。”张友士心里疑惑,暗思道:素日在家只听父母说婶婶早逝,这叔父为人古板,治家严谨,想不到这般开放。思量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奔进来,与他见了礼,却是堂弟秦钟。秦业乘机吩咐了秦钟几句,叫他跟着张友士后面多读书,以俟学业精进,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不单秦钟唯唯诺诺垂首应了,连张友士也站起来恭听聆训。

一时秦业开口问道:“你姐姐呢?”秦钟答道:“姐姐说有外客,她不便见,先入内去了。”秦业闻言不由点头微笑道:“这是你姐姐知礼处。”因朝着张友士笑道,“你妹妹已许了人家。”张友士点点头,心下茫然,一点儿心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一眼瞥见窗外有个身影走过,顾不得有人在,急急地追出去,叫道:“可卿!你到哪里去?”

一时又在花园里,她坐在花前,有画师给她画像,任秦钟在旁怎么招惹,她怎么也不笑,那是她将要嫁了,要留一幅画像给老父做纪念,画师驽钝,她心情抑郁,笑不自然。张友士在园外默看良久,忍不住走进去道:“我给你画如何?”

秦氏见他进来,一惊站起,因是熟了也不走避,微微惊讶后,微笑施礼道:“如此,有劳兄长了!”他见她坐下,笑意变得舒展,端详了一会儿抬起笔来画她,他坐在那里仿佛一会儿,也像有很多年。画渐成形,他心中开始莫名地酸涩难当。那苦意似园中杨花,飘散开来,融到眼睛里化为泪光。

他含泪不敢抬头,莫名地心意卑微,觉得自己像个小偷。眼看着秦氏起身离去,转眼着了大红嫁衣,戴了龙镯凤冠上花轿而去,他站在园内,仰头看着墙外翻滚如浪的红,突然之间心血泛滥,锐痛不可当——今生无分由不得他不认。他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一个站在墙外,有亲戚名分,却只得画一幅画像缘分的陌生人。

挣扎着醒过来,手中仍握着秦氏的画像,张友士支起身子向外望了望,院子里一片漆黑,想来小童和老仆已经睡熟。他擦擦眼角的泪水,对梦里的情节依然记得非常清楚,他知道自己不是记得,而是在重复一些过去的情节,借机重温被埋藏的情感。这是一种自我暗示和释放。

可卿永远不知他爱自己入骨。因彼时张友士亦不知道自己会爱秦氏入骨。所谓爱者都是时光印记,要留待时间来验证真假深浅。他把对她的记忆深深埋藏,如在树下埋藏一个陶器,里面是新盛荷叶、洁白茉莉。在它们最繁盛的时候将其收敛,以此保存最完美鲜亮的记忆。此后经年累月,不再揭开盖子,也就不会腐坏。

他以他自己来做这个陶器,以验证感情是否能久长。

这夜惜春也无眠。她心中矛盾难当,来冯家不过数日,可冷眼看这家中诸般规矩森严又是一种气象。此时既不像她做小姐时在家中,又不似她在陈府时做姨娘。彼时虽然不免小心艰难,到底有个名分地位,好比人有个地方立脚,现在倒好,整个人像被人置在**没处下脚。心里若不眷恋这男人也就罢了,偏偏眷恋他,这才叫人苦恼。

她朝身边熟睡的男人看了一眼,伸出手抚着他的脸默默叹气,虽知他是良人,可惜良人不如天。显然,他不具备让她完全依靠的力量。外患内忧他一样也没翦清,单凭着一腔热血要带她远走高飞,谈何容易?

冯父、冯母的话硬邦邦地砸在心上。惜春比冯紫英清醒,世家子女的政治敏感在她体内复苏。她晓得局势不会允许他轻而易举就走脱,她更清楚雨蝉终究是要回来的,这是利益使然,由不得冯紫英使性子。雨蝉一旦回来,自己如何自处?这府里略微靠得上的人,只有入画,但入画又哪有能力维护自己?她必须自己想好如何保护自己。

惜春想起白天三人在一起说起妙玉还俗的事,妙玉做了人家小妾,她原是打死不信的,可他们说得真切,不像编造,由不得她不信了。惜春现在仔细回想起来,觉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妙玉原也颇有些蹊跷,她出身绝非贫贱,所用器物连贾府也不见得有,这样人家的女子年纪轻轻带发修行,是身体有疾,还是别有隐情,妙玉不说,谁也不知道真相。

听冯紫英说,妙玉跟的人是陈也俊,也是世家公子,跟他还是相熟的。“妙玉,你现在怎么样?”惜春喃喃自语,在心里苦笑起来,大家一样是性子冷僻的人,想不到殊途同归,连下场也差不多。惜春隐隐觉得妙玉是自己的身外之身,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她现在是那么真切地了解妙玉的寂寞。所以妙玉嫁人她是相信的,与人做妾也是可能的。

惜春想起旧事,当年妙玉送笺给宝玉,事后还被自己笑一场,笑她尘心不死,牵绊太多,似这般如何能证得大道?可现在想想,当年的清高自得真是浅薄得很,好比从未得到的人叫嚣着不怕失去。她待自己远不如妙玉真诚从容。

妙玉从清寒的境地走出来,纵身扑入繁华尘世,是另一种修为经历,像织女织锦,她要怎样天衣无缝,只有自己知道,陈也俊也许只是机梭。惜春闭上眼睛,此刻她得以看清自己,一心想从繁华中挣身而去,可惜难以决绝更不容易,事到临头,她心中惦念忧虑从不少于妙玉。

惜春在冯紫英身边辗转反侧——抓住还是放开这个男人的手,是伤脑筋的事。她要想织出天衣,似乎比妙玉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