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往鬼门关奔我不拦着你,你自己掂量着!”张友士回身斥道。他是个面容清瘦、眉峰凝聚的男子,嘴角有深深的纹路,怒起来即一改一贯散淡无谓的表情,显得阴郁而有压迫。片刻之后张友士恢复平静,侧着头淡淡问道,“你想干什么!带她私奔,远走高飞吗?就为了这个女人,你身家性命全不顾?”
心思被人道破,冯紫英没有否认,在他身后轻轻叹道:“你焉知我没有顾?我这两年一直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如果不是想得太多,时间太长,我早在两年前就该和她在一起,不会等到今天才做决定。”
张友士手不停地处理着惜春的伤口。冯紫英坐在那里像尊雕像。屋子里一片沉寂,只有烛火晃动。过了很久,张友士收拾完药箱才转过身来,拿起茶壶倒了茶,喝了口茶才缓缓开口:“我从来不认为,爱情是生活的唯一内容,尤其是对你这样的人来说。也许你想追求的东西并没有错,但是你其实并不适合追求这些东西,它们对你的真实价值,比不上你在皇家的一场射猎中获得的荣誉。一个人最可怕的是,明明没有能力却妄图逃开他固有的生存环境到新的地方去。要知道,鱼在天空,鸟在水里都会死得很难看。”
冯紫英因他的话心里一阵松动,却又不服,张口道:“你不懂得惜春对我的重要,因为你从来没有遇到过。你一直是孑然一人。”
“我说我遇到过你会相信吗?而你相信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我没办法替你作决定,只能提醒你不要陷入危险。”张友士镇定自若地看着他,不受挑衅。
冯紫英看住张友士,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往事的端倪来,但他看不见,他只看见一些影子像惊慌逃匿的野兽从张友士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等他想细究的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他觉得这个人像一座密林那样深长重叠,藏有他所不知晓的隐秘。就在张友士转身的时候,他隐约闻见他青衫;他认识他之后他一直是独自一人,但是不代表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冯紫英暗暗歉疚自己对好友的武断。“友士……我……”他有些愧意,叫住他。
“我告辞了。药已经留下,有事我会再来。”他放下茶杯将手一拱,转身开门欲走。
“你去吧!”冯紫英低下头颓然道,“我发现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伤口,没有人强大到无懈可击。”张友士立在门口仰起脸看着天,慢慢说道,白色月光照着他的脸,他的轮廓显得清冷冰凉。
冯紫英不再说话,转过脸去看惜春,并没有注意到张友士几时离开。
惜春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冯紫英坐在她身边望着漆黑的窗外默默流泪。暗暗的光线下,他脸上水渍映光。
“紫英。”她心里一痛,忍着痛叫他。
“你醒了!”他喜动颜色,挣扎着起身,端了药过来喂她。惜春碰到药碗,碗是温的,她知道他一定热了好几回,等着她醒来,就很听话地喝下去。
“你喝过药了吗?”她问。
“放心,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就用过了。你看,碗在那里。”他指了指桌子上,笑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为了你,会很快好起来。”
“你在哭,流泪却不自知。”惜春叹道,她眼中水光潋滟,也似有泪要流出,然而却没有。惜春觉得身上生疼,怕冯紫英担忧,没有出声,看着他良久,闭上眼睛,“刚才我在想。我似乎真的来错了,我来了,看似救你一命,却让你心里的伤口更分裂。你是个热情激烈的人,又生在这样的家庭,世俗的规则你都很熟悉并且乐于去学习,乃至游戏当中。你本来可以更成功,可你遇到了我,我的淡漠让你新鲜,也唤醒了那个淡漠的你,于是你开始厌倦这样的生活。”
冯紫英默默听着,敛了笑容,眼中渐渐显出无助和纷杂。惜春的话像刀一样锐利,划开他的伪装,他心中矛盾煎熬,无法平静,垂首道:“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有伤口的人,一直以来,我都在跟另外的一个自己抗争,时赢时输,了无意趣。在你面前,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掩饰不了自己的矛盾和疲乏,反而是你一直比我坚强。”
惜春心里戳痛,她无比后悔自己一直以来做出的强悍姿态。这伪装像渐渐风化的沙堡。到她真正脆弱需要保护时,已无人懂得她的伤痛,无人敢涉足过来安抚她。“坚强”两个字像匕首一样逼得她面色惨白,喘不过气来,任何人都可以赞她坚强,唯独不必是他。她闷声猛咳,半晌才抬起头来艰难地说道:“难道你不知道,你是那个唯一可以让我放弃所有坚强的人吗?如果没有你,我的心到现在还是荒芜的。曾经的我,活着是为了等待死去,现在,我又好像找回那种感觉。”
惜春说着背过脸去,她哭不出来。心里积累的年久斑驳的铜绿色霉点因为潮湿而扩散开来,她整个人从内到外浮上一层死灰气,失望到只想就此死过去。
这个男人并不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他的生活一直是平直的,简单到不需要用心去分辨哪条是岔路,也因此缺乏面对未知的决断和勇气,像孩子一样可以相信却不能依赖。
可悲的是,她爱他并试图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