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的青槐隔三差五发烧,躺在**起不来。母亲偶尔进房,坐在床头,用一种很奇异悲哀的眼神注视着幼小的儿子。
青槐病好以后,要么跟着父亲念书,要么就黏在垂珠屁股后面。垂珠自认是长姐,于是热情满满地照顾着青槐,带他一起玩,和他一起看书。那时候小沈世子来家里玩,还要吃青槐的醋,质问垂珠:以后你与我成婚,难不成也要带着他?咱三人一起洞房?
小谢垂珠不明白什么是洞房,懵懂回答:不可以么?
气得沈如清推了青槐一把,自个儿蹲在角落掉眼泪。
世事荏苒,许多人早已不复当年。但她万万没想到,原来谢青槐不是谢青槐,他应该姓司。
谢垂珠吸了吸鼻子,把下一张纸扔进水里。
——娘娘吉人天相,自当逢凶化吉。但臣每每想起那天夜里的事,便羞愧难忍。臣与其他几位同袍,尽全身之力,竟不能送娘娘离开建康城,偏那北衍的拓跋息趁乱抢人,玩一出声东击西,将娘娘抢出都城。从此一去千万里,成晋郦妃变成北衍郦妃,拓跋贼子甚至不愿更改名号,堂而皇之作践我成晋朝。
——世人以此为辱,不愿再提娘娘。史书重新修撰,亦无娘娘踪迹。因拓跋息之举,顾氏知晓长乐宫杀错人,便也怀疑皇子早被李代桃僵。从此举国搜查,先后逮捕几位门下省同袍,未能逼供只言片语。臣羞愧,当年身份隐藏周全,未被顾氏察觉臣参与此事。
中间似乎缺了许多页。
谢垂珠从水里拿起最后一张纸,这上面不再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有几段话。看日期,应当过了一段年月。
——顾铭之对臣起疑。恐怕不日即将行动。
——多年来,臣以障眼法欺瞒顾氏闻氏,致使他们以为皇子也在北衍。臣寄信给娘娘,事无巨细反复追忆,只盼娘娘莫忘前尘,他日我成晋大军,必会夺回中原。河清海晏,朗朗乾坤,届时,还请娘娘认回寄养在臣家中的幼子。
——臣为他取名谢青槐。槐,即“怀”也。
湿透的纸飘落在地,和其他纸张黏在一起。
谢垂珠久久坐着,面前一盆浓墨似的黑水。油灯的芯子已经歪倒,即将熄灭。她望着昏暗的虚空,仿佛又见穿着囚衣的谢父一步步走向挖好的坟墓。行刑小吏铲起黄土,一次次倒在他身上。那些土块淹没了他沉默的脸,起伏的胸口。后来连脚都看不见了。
而母亲。
母亲痴痴望着土坑,一手拉着谢垂珠,反复呢喃道。
没关系,没关系。阿珠,你爹是对的。
母亲带着她回家。关上屋子,跪下来抱住她,先是哭着说对不起,然后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
阿珠,阿珠啊……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我们去找爹爹……
幼小的谢垂珠挣扎着蹬腿,不一会儿便失去意识。再醒来,只见眼前一双绣鞋晃来晃去。
曾经失去孩子的母亲,经历多年煎熬,终于发疯崩溃自杀了。
“我不是为了知晓这些天家破事,才重活的。”
谢垂珠捂住扭曲的脸。
“我不是为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