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公目露追问之色,谢蕤微沉一口气,接着道:“毕竟八大门阀之外拉拢过来用处不大,再有就是……郑氏在京中供职的唯那一位嫡脉正主,而这位正主的身份,实在很有些用处。”
闻言,冉公思绪一转,赫然恍悟。
“……郑渥。”
——这个名字出口,不可谓不重。
许久之后,他摇头长叹,道:“怪不得你不直接同你爹说,反而大晚上来找我一趟。”
谢蕤道:“郑渥掌管禁军,宫廷守备、京师防务皆由其主导,此人身份太重,可偏偏又是父亲一手提点栽培起来的,如父之恩,尊师之谊,甥女实在担心此刻告知爹爹,反而会有害无益。”
她说着,冉公阖眸连连点头,忖了忖之后,却是颇有意味的问了一句:“为什么来找舅舅?”
谢蕤微微一怔。
冉公便道:“你知舅舅已经不问朝政多年,如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你又素来孝顺,少有这么不顾念的时候。换了旁人你信不着,眠溪不是还在京中呢吗?”
闻言,谢蕤垂眸淡淡一笑。
“此间种种皆因藩王夺位而起,甚没道理摘免一个,再搭进去一个。君心难测,保不齐往后是功是过。”说着,她看了看冉公,意味深长的淡淡一抿嘴角,道:“而舅父您……若是甥女没记错,禁军副统领虞羡,正是舅父您的得意门生。”
冉公一挑眉,半晌颔首而笑:“你没记错。”
谢蕤当然不曾记错,虞羡不仅是冉公的得意门生,更是个根骨奇正之人,刚直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冉公连夜派亲信拿着自己的手书印信去虞府走了一趟,将禁卫军统领郑渥助太后谋反之事与之相告,紧跟着虞羡便带着一队心腹手下,作计连夜控制了郑府内外。
至于宫中,盖因之前谢蕤托蓝竟沉带给谢弗的那封信,谢弗当即便安排了后庭司心腹监视贵人郑氏的一举一动,力求在不引起其怀疑的情况下,控制住内外往来的消息。
如此一来,太后一党以为一切顺利,便按计划朝堂逼宫,一面还美滋滋的指着禁军做杀手锏。却没想到,朝堂上反叛之辈都蹦出来之后,头一个反水拥帝的便是谢氏,至于禁军——也早就换了位主子,指望不上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逼宫之变,最后就以紫宸卫执兵入殿清缴收押十一位朝臣作结。然而讽刺的是,纵然案犯诸人众口一词的要拉太后下水,可这位这桩逼宫真正的罪魁祸首——当朝敬恭皇太后,却因缠绵病榻,有多人作证其在宫变之前毫无机会与外界通消息的缘故,全然撇清了筹谋逼宫的嫌疑。
至于一入城门便被燕王以兄弟叙旧的名义请到王府的清王殿下,则更是从头到尾都跟这场逼宫不沾个边儿。想来唯一的罪状,也就是诸臣殿上逼宫时,被推出来做新帝人选一条。
当日,圣旨有诏,禁军统领郑渥勾连朝臣意图逼宫不轨之事证据确凿,另有吏部尚书张悲、著作郎周湛等十一臣甘为附庸,犯上作乱,其罪当诛,钦命收押诏狱,静候发落,戴罪不赦。
七上八下的一天,后事处置上倒是雷厉风行,暮色微阖之际,谢公便进了家门。
谢蕤扶着母亲迎将过去,夫人看他自己回来,不由急道:“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若谷呢?曜之呢?还有宫中那些事……怎么我听说之前凌楉也……”
她惊魂未定之下,一问起来自然是一时半刻问不完的,谢公脸色不大好,既有身体原因又有心神上的问题,此间勉力一笑,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好了,没事,都没事了。……凌楉那里具体如何我还不清不清楚,只知最后是这丫头寻出了若谷和曜之的下落,将人给放出来的。如今看来,许是先前假意投诚效忠太后的罢。”微一停顿,他继续道:“至于若谷和曜之,你放心,两个孩子都好端端的,半点伤也没有,前头事忙,他们身居要职,该处置的还要去处置,一时脱不开身。正好,你一会儿也派人去王家告诉一声,省得弟妹担心。”
谢夫人听着,心里稍稍安定了些,瞪了他一眼:“还用你告诉!”
谢公一笑,“其余的事晚上再说,”说着,他转而对谢蕤道:“蕤蕤,跟爹进书房来。”
不多时,父女两个到了书房,关了门就是一片清寂。谢蕤站在那儿恭敬的唤了声:“爹爹。”
谢公颇有些无力的一笑,往跟前的席子上挑了一眼,道:“坐吧。”
谢蕤依言坐了。
谢公那里低着眸不知想些什么,却是长久未语。
她也不急,就耐着性子等着。好半天,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记沉重的声音,沉缓缓道:“我料到会有变动,但没想到会变动到这个地步。”
谢蕤心头一动,知道父亲指的是荥阳郑氏。
“昨日若谷与曜之失踪时,我与你娘说起这话,当时她也说太后一党中恐有我们之前未曾料到的环节。奈何我们两个老的猜了半宿,也没猜到郑氏身上,更没想到,会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力旧部。”说着,谢公似是自嘲一笑,跟着颇为郑重的看着对面的女儿,道:“蕤蕤,若不是你,恐怕今日北极殿上就不只是变天而已了。”
闻言,谢蕤却是跪立起来。
“控制郑氏,请了舅父出山,却未曾告知您,此事女儿要请罪,但求爹爹不怪女儿就好。”
“怪你?”谢公一笑,问:“怪你思虑周全?”
谢蕤抬头看着父亲,并未说话。
半晌,谢公幽幽一叹,道:“爹也不怕跟你说句实话,倘若昨夜你真将郑渥之事告知与我,一则爹未必会相信,二则便是尽信……自己培养教育了那么多年的人、亲儿子一样的人,就这么反了,说不定你爹自己就先气死了,还谈什么匡扶正统……”
谢蕤不欲父亲在这种情绪上走的太远,启口微微转了转话锋,问道:“爹爹见过郑渥了吗?”
不出意外,谢公摇了下头。
谢蕤一忖,缓言道:“萧氏没了萧然,尚有萧放可以维继,可郑氏此番兄妹均涉逼宫案,除了郑渥之外,又没有其他有出息的子弟,如此一来,恐怕这一回凶多吉少。”
谢公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沉吟半晌,道:“你这话里,倒是有保全郑氏门楣的意思?”
谢蕤整理了一下言辞:“倒不是因为一家一族。只是皇兄并非庸碌无为之君,皇权式微,削弱门阀就是必然之路。”
这话虽有未尽之意,但光是这样出口,也算是大不敬了。
谢公细细的将眼前的女儿打量了许久,这才慢慢说道:“你一向聪明,私底下行事倒是许多,却甚少议政。”
谢蕤对此很是坦然:“女儿无心政局,只是政局转变要以自家为代价,便势必不能冷眼旁观。”
这话,很久之前好像也有人对自己说过。
室中经久无声。
“依你所想,便是保全郑氏,又当如何保全?换一个人出仕,继续在权力这口锅中分羹吗?”
谢公这样问,倒是并不觉得谢蕤会这样想。
果然,她摇了摇头,道:“若如此,便是循环往复,硬碰硬的话,权臣与北极之间争斗不止,吃苦的又是百姓了。更何况到最后,不管是哪个输了哪个赢了,都是少不了见血的事。”
说着,她抬起头,颇有些成竹,道:“爹爹应该比女儿更清楚,为我谢氏自身虑,郑氏之中无罪之辈须得保全,至于保全之后,全其族富贵闲散也就罢了,权力二字,还当有多远躲多远。”
谢公蓦然一笑。
他问:“你这想法是好,你觉得皇上能同意?”
谢蕤也不明言,只是一笑道:“皇兄是您一手教养大的。”
——他会不会同意,您原比谁都要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