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近半,秋风就成了一只无形却巨大的手,由南向北这么一抹,绿叶被拨得哗啦啦地一翻,就红了。
雀入海波,化蛤而出,鸿雁宾南,豺欲祭兽,大地上黄华点点,是**在晨霜的清冷中舒展开来。
晨光乍亮,征人的靴边挂着微湿的泥土,衣襟里插着朵朵野菊,嗅到鼻间,尽是对京城故地的流连不舍。
高翔宇立于誓师的高台,眼望着高天宇庄重地拾级而上。银盔白袍,帽缀红缨,比之往日的儒雅风貌,这等勇健的模样,令他更像个纯粹的高氏子弟。
兄弟们心中,各自有些计较。
//
送征前晚,高翔宇丝毫不避讳各家耳目,直入乾元宫来。
高昶精神还好,搅动着碗里浓厚的参汤,向高翔宇道:“翔儿,如今祥麟的军威,就靠天儿这一仗扳回来。但西羌穷苦,没什么实际的好处,也没什么麻烦,不值得紧盯着。你便准备操心过冬的事务吧。”
高翔宇笑了笑:“冬季事务,工部和户部已有安排,我看了折子,觉得能过个好年。只是细则上得让他们改改,再给父皇过目。”
高昶应了一声,道:“到这个份上,有什么好客气?从今后,你的事务,朕都不必看了。你是个懂珍惜的性子,对自己的囊中之物,反而比对个缥缈的目标好些。朕今后,可轻省几年了。”
汤匙送到嘴边,他却兴味全无,默默地将参汤搁在一旁。
高翔宇见状,自然而然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皇上这参汤放下得有些无奈。但若不放下,这口燥热的心气扑到肠胃里来,就要让年迈之人承受了多余的负担。
这几年明里暗里地角抵,到了如今,一方力道真的撤了下去,抛却了一些相克的矛盾,父子两个倒不约而同地泛起些温情来。
高翔宇的口气随之软了:“父皇本无恙,这些虎狼之药还是别再服了。莫为一时激进,反添晚辈忧烦。儿臣还未尽过反哺之义,一向望父皇为儿孙计,善自保养,全咱们合宫上下孝顺之心。还请父皇斟酌。”
高昶怔忡地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
他可能还是做了些多余的事,可能让高翔宇这仅剩的温情也消散掉。到了最终,仍然是你死我活的收场。
可他也不甚在乎。
朝堂亦是战场,这成王败寇,难道是什么稀罕事不成?
//
福阳宫中,高天宇已心乱如麻。
他派遣最信得过的心腹去查探得知,皇上和太子言谈甚欢,同时,拿出了库房中的“称心壶”。
据说那酒壶是能工巧匠的心血之作,以纯金打造,壶身镶着珍贵的宝石。其妙处在于,此壶有两腹,手按壶盖边缘或按壶钮,就能从同一个壶嘴里倒出两种不同的酒。
其中一种乃是陪衬,另一种,才是令人称心如意的“称心酒”。
入口,封喉。
但除了倒酒之人、执壶之人,谁也不知道哪边才是真正的称心酒。饮酒人或生或死,只称执壶人的心。
如今,生父备酒,兄长执壶。
他是无意中犯了什么错误,或者哪项考验未曾通过,至于有明日之劫?
凭他通透如冰雪,也是一筹莫展。
下属们很快商议出了结果。
“殿下!若君王不慈,太子不仁,请掷杯为号,某等必誓死相护!”
“我们信得过的下属,该有个表记。”
“就以菊簪襟前为记!”
“我觉得可行!”
纷乱商讨中,高天宇轻轻闭上了双眼:“好。且待我见机行事。”
//
戎装,朝服,兄弟相对。
两个脸上都挂起了热情的笑意,向彼此伸出手去,亲亲热热扯在了一起。
“永为至亲。”
“同心同德。”
昔年的誓言,总是在真心中浸过两趟的。此时又说出来,却有些物是人非的淡淡失落。
太子身边,立着白袍的内监,手捧鲜红的漆盘,其中是金灿灿、宝光绚烂的一只酒壶,和三只金杯。
誓师台上,衣襟上别着野**的将军们,脸色越见深沉。
高天宇心中说不出的难过。
他像是被好多人推推搡搡的,仿佛马上就要摔倒,却怎么也倒不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你若捧杯给我,我必……”
他的手有点发颤。
不知道真的到了这个份上,他能不能果决地将那杯子摔下去。
即便他不摔那金杯,而是要成全兄长,饮下杯中毒酒,他的下属也一定会奋起,失去理智为他报仇,最终仍然要走到同一个结果上来。
高天宇忽然发觉了,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目标。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看似有礼貌,其实是冷冰冰的。不如太子真诚,不如齐王专注,不如晋王果决。他能看清皇上对儿子们的施恩之心,能看清这社稷不值得去奋斗,却想不出,看清这些,他自己又要做些什么。
可他当然也不想死。
他心中还抱着个渺茫的希望。
若是太子不知此壶用法,贸然执起倾倒,毒酒和无毒酒便会混合入杯。虽然也是间接要害他的意思,他却能原谅这无心之失。
到那个份上,身死何妨?只要能唤起太子心中的警醒,提醒他不要相信君王的父子之情,他这个“代王”,代兄付出代价,也算得其所哉。
于是他双眼盯紧了高翔宇。看着他带笑执壶,一手执壶把,一手稳稳按上了壶钮,三起三落间,将三只金杯溢满琥珀似的光泽。
高天宇忽然觉得一阵阴寒,爬满了脊背。
在这笑容里,他只觉毫无立锥之地。眼前没来由地一阵一阵发黑,额边冷汗悄悄滑下脸颊,浸湿了鬓发。
//
高翔宇自然也知道称心壶的事。
但他知道得有些迟。
高昶是故意放消息出去,令高天宇的人查探到称心壶出库的消息,却又故意隐瞒起高翔宇。
不但隐瞒这壶,还隐瞒了这壶中酒。
高翔宇不知道其中装了什么酒,是怎么个称心的法子,究竟毒酒在哪一边。他只是亲眼看到漆盘中的称心壶,才明白高昶昨晚最后那略带失落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