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昶这便有些后悔。
他支持赫仁铁力开战,只是想破坏和谈成果,搅合搅合高翔宇的功绩,让高翔宇服管。没想到一场大败,贺翎压倒性的实力一出,直接打垮了南征军。多少有些弄巧成拙的意思。
而高翔宇听说兵败,又听说赫仁铁力许诺的巨额抚恤还没着落,虽然着急,却也没什么怨言,在朝中交代一声,便往边境奔波去了。户部也开始计算各种收支,打算积极填补这块缺口。
晚间风凉,高昶喝了杯鹿血,心潮正不平。抱持着这场尴尬的歉意,被丝丝缕缕的风吹着,脑际一片混沌的疼痛。
高昶盘算着,从前他对太子釜底抽薪太过,恰如将荆杖上种满了刺,叫人看了想拿,却不敢下手。而今首要的考虑,是眼下祥麟现了空虚之相,往长远看去,却又是个百业待兴,不破不立的劲头。
社稷上各类大小事刻不容缓,在支持即位的大事上,他得选个已长成的、甫上台便能带头拼搏的新君,而不是只看重后劲,却忽略眼前。
一切趋势都指向太子即位,他也该定下心去支持祥麟的未来,也该帮着储君扫扫登天的台阶。
说白了,就是莫让本朝再出一个“燕王”。
他早考虑过,老三、老四、老六、老七,无一有和太子抗衡的能力。
可太子身边,还有一个隐患……
“二十年前吃过的亏,今日可不能再重复了。”高昶这么想,便亲自挥毫,拟就了一道旨意:将西羌平乱的差事交给代王高天宇。
西羌从来将“复国”喊得震天响,其实战力有限。祥麟朝堂对其“平乱”的措施,已经形成了规律:打一棒子,塞个甜枣,把局面稳定一下了事。
对于这次平乱的计划,兵部和户部早已有数:只消五万王朝军,不待过冬,便可碾平乱象。
这几乎是个捡来的功劳。
对比高天宇的能力,还有些大材小用,更没什么难度可言。
安排已定,高昶略加思索,再行一旨:令高天宇先将军中实权归于麾下,再于京城搁置一段时间,待吉日出征。美其名曰“练兵磨合”。
这五万精锐之师,是力量,也是诱饵,钓一钓这小子。借此机会,好让他看个清楚,老五这闷葫芦,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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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盖下玉玺和高昶的名章后,仅过了半个时辰,福阳宫中,代王寝殿就亮起了灯。
“代王殿下,真要及早打算了。”两三幕僚滔滔不绝地劝说着,“皇上给您这个机会,就是和当年太子出征一样建功立业的机会。但是同时,您面临的风险……”
高天宇因高翔宇风头正盛,自家心气弱了许多,心情也不大和顺。但过了一段时间,他习惯了将自己从争夺的中心剥离,也不似从前那样关切朝事。平日做做无关痛痒的差事,回宫来妻子和乐,看似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闲散王爷。
然而今天,他才睡下,他的幕僚就急匆匆到来,打破了他的寂静。他被搅扰得糊里糊涂起了身,撑着不耐,听了一通密报。
听到一半,人也清醒了一半,直觉事情不对劲。
还未来及细想,这几人就催促甚急,更令他心中警醒,脊背寒凉。
他原以为脱离漩涡中心,还可以得到一时安宁,却忘记了,他身为人臣,身为人子,生来就没有拒绝雷霆雨露的权利。
只怪他困倦正浓,有人来访还不知警醒,却毫无机心地秉烛挑灯,把自己丢进被动的局面里来。
只怪这里是祖龙禁宫,它庞大,沉默,却藏不住任何秘密。
他抬手止住几人话头,面色阴郁,口气也不甚愉悦:“消息来源是哪里?你们当中,谁先得到的消息?”
“是我。”其中一位幕僚道,“我与皇上身边的祝公公相熟。方才他伺候皇上就寝,收拾皇上的书桌,看到了拟好的旨意。想必,明早皇上便会在朝议上公布这道旨意。到时候,您就被动了!”
高天宇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另两人。其一也有些迷茫,似乎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另一跟着点头,有些急切。
看他身边都是些什么货色!学舌鬼,传话筒,应声虫,这是父皇最喜欢的下属。他们戴着巴结的面具,内里愚蠢又卑鄙。但,小人最好掌控。使用得当,也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决不能允许这些隐患留在身边。
即便他的动作会惊动父皇,让父皇察觉他的本意,他也要剔除这些小人。
高天宇面如沉水,立起身来走到门边,当值的侍卫默然行礼。
他先跨出门去,才口气淡淡,态度却坚决地下令:“拿下他们三个,先押起来。你们也听到了,他们方才说些什么。就这么一五一十去向父皇禀告清楚,回来向我复命,我等着。”
夜静更深,福阳宫中没什么响动,唯有细碎轻捷的脚步来回了一两趟。偶尔有人的衣袖无意中拨动了院中桂花枝子,一树花团晃动,纷纷洒落碎金似的细小花朵,落在被拖行的人身上,落在侍卫们松动的衣襟里,也有些许暗香。
这股桂花香,很快也到达了高昶的鼻端。
老五果然通透。这就是一系列试探的第一道关。
他过得很好。
甚至,有些太好了。
听说手下人私自窥探圣意,就马上严厉处理,并迅速表忠,看似个怕事的谨慎性子。但老五令人捉摸不透,就是因为他一向有些城府,总能趋利避害。他能从此事上看出真正的圣意,是窥探他对朝局有没有野心,于是守着分寸,反将一军,倒让座上君王发挥不出什么来。
“这孩子,也太过小心。谁家没有些窥测圣意的法子?偏偏在他眼里容不得一丝一毫。唉,算了。那几个奴才不过是投机的性子,办了出格的事,只打发出京,不再用了就行。”
这么悠悠地说完,顿了顿,转头又向在旁侍奉的内监道:“你就去传个话,安慰吾儿莫动气,别跟>内监恭恭敬敬地听了,又随侍卫去传话一趟,带回高天宇的几许“惶恐”和“感动”,回禀君王。
父子两个这一番来往,说不上兴师动众,但也牵动着合宫上下。不少宫苑皆打发人出来悄悄查探,宫中贵人们披衣起身,也亮起灯来,等着结果。
直到四更天上,父子两个动静消停了,大伙才带着各自的心事收了势,来得及浅浅打个盹。
不多时,朝议开场,高天宇的差事果然落定。当朝便赐下平西军的呼号、帅印、令旗,又赐皇上当年收复西羌所穿的盔甲,用过的玄色龙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