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晶只能死撑着,吊着命迎战,有今天没明天。我呢,堂堂王师窝囊着不敢开战,一点一点算着收支,一夜一夜愁着南征军的口粮,殚精竭虑到最后,还是丢了这么大的人。
“我怎么能不怨你!
“你说你们,资质,韬略,武功,统御,谁不比我强?可为什么如今死的不是我,伤的不是我,却要这江山断送在我手里?”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死也不能甘心……”
便这么无声无息地静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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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太突然,雁骓只顾得上胡乱擦了两把,抹掉肆意横流的泪水,就慌忙伸手抵住陈淑予的掌心,调动内息度了过去。
这是曾经勇冠三军的人,是全贺翎武职的主心骨,是贺翎百姓无比敬重的高山,是敌人闻风丧胆的星宿。
可她现在病骨支离,脉络枯干,即便雁骓以全力贯注入她的经脉,也帮她提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
雁骓心底全然一片空白,只是重复度气,重复在口中低喊着“元帅”,不知消耗去了多久,只觉得满身消乏,才停了手,伏在病榻旁边稍歇。
静下来时,她才发现自己身子在不住地颤抖,手脚一片冰凉,冷汗和着眼泪往颈中流。
沙场殒命,喋血而亡,也比现今沉疴不起,缠绵病榻要强上百倍。
但,如今已是没得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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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待了多久,榻上陈淑予气息微弱,却趋于平稳,似乎是已经睡着。雁骓这才强挣起身,打算就此离开。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质问,带着昔日熟悉的威严:“你怎么来了?”
相同的开场。
这是……要重复刚才的旧事吗?
她心里也没底,只能试着回答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来……看看您。”
不知是不是刚才度的内息起作用,陈淑予竟然可以稍微动了动身子,坐直了,两手搭在身前,毫不避讳目盲的缺陷,放空了眼神。
“担心你自己吧。”冷冷的声息一如既往,“无论我活着,还是死了,你都别想脱离拘束去撒欢。我防着你呢。”
若是在以往,雁骓可能对这话会伤心,会疑虑,会不知所措。但方才窥得一段旧事,知道了陈淑予心中的柔软,想起自己生母早亡、眼前人也即将远去,心里尽是无边无际的委屈。
像个猛然和家人走散的孩子,站在空****的街上,不知要喊出声来给谁听,就这么愣愣地呆着。
如今,面对陈淑予板起的面孔,雁骓毫无惧意,只有万千依依不舍。期期艾艾地喊了声“元帅”,方才已压抑住的眼泪,此刻再次流出眼眶。
横下心来,往床头坐了坐,伸臂环住陈淑予,将头埋在她胸前。
“元帅,您管我,防我,都行。
“只要您不走……怎么都行……”
即便经过许多朝夕共处,雁骓却从来没有如此表达过依恋的情绪,也从来没有让眼泪这样失控过。
陈淑予当然不记得方才混沌时所说的话。耳边听得不切实际的愿望,被未曾压抑的抽泣声盖过,胸前衣衫很快就被打湿了一片。她心中微微颤了颤,却也讷于回应,颇有些慌乱。
怎么这驽钝的丫头,今日忽然会看透人心了?
若什么都给她看透了,接下来要说的事,就会变味了。
“哭够了没有?别在我面前装可怜。我是不会收回成命的。”
她惯用冷硬的话遮掩情绪,这次也同样。
而雁骓难得抗命,脑袋扎在她肩上没动:“您对我的安排,从来都是为我好的。无论什么,我都会接受。”
“若是诅咒呢?”
“求之不得。”
“好。”陈淑予脸上泛起似笑非笑的阴鸷,“那,我就明说了。”
雁骓支起身来,简单擦了擦泪,语带哽咽:“末将听命。”
陈淑予只觉得喉头一哽,心中绞痛不息,却仍然强自镇定,缓缓道:“我已备好遗嘱奏章。
“其一,重议贺翎律,更改兵制和吏治,使朝臣、王朝军务受律法调度,不以个人意志为纲领,再不可有一人独大的局面。
“其二,定远侯旧案虽已在正史之中隐晦,但此事必须定性为朝纲内乱。为以儆效尤,此后,雁氏当永不复爵。
“其三,请封昭烈将军雁骓为——
“定国将军。”
“元帅!”雁骓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末将何德何能,位居于此,接替您昔日的位置?”
陈淑予翘了翘嘴角,却无笑声:“你当这是荣誉?
“你自幼在我身旁,最懂得‘定国’之名的意义所在,也最懂这封号在我心中的重量。
“别看它是正二品的高位,和兵部分庭抗礼的强权。这可是以千里江山为枷锁,以百姓命运为线绳,将你牢牢绑在社稷的一环里,名副其实的诅咒。
“我要你日日夜夜如履薄冰,一言一行谨慎思虑,用忠心和热血来为这个名义献祭。一生不辍。
“倘若你今后所为有负此名,即便我归于九泉之下,也必不会饶你。
“你且好自为之。”
袖中抽出敬宗御赐、玄铁所铸的“定国令”,轻描淡写地扔了过去。
令牌上系着贺翎百万精锐,全体将士,其沉重自不必说。陈淑予一丢之下,手腕酸软,就这么轻轻柔柔置于雁骓面前,竟比双手奉上还要顺遂几分。
又一阵啜泣声之后,陈淑予终于听到了那声回答。
“末将……领命。”
她微微勾起嘴角。
“还敢无视大局,逞勇斗狠?”
“不!”
“还敢怠慢军务,脱离管制?”
“不!”
“还敢冒险妄为,扰乱军心?”
“不!”
她还想再多鞭策几句,却只听雁骓再也控制不住,泣不成声。
“元帅……
“可是我再听话,也留不住您……
“您留下,换我走,好不好……”
陈淑予只是轻声嗤笑,带着一贯的睥睨:“行了。腾地方给你,再不管了。
“你也别急,且好好待着。辛苦上七八十年,再来见我吧。”
雁骓待要再说些话,却被陈淑予在面前轻轻打了个手势。
在军中,这手势的意思是——
“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