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籍又是伸出双手去捧，接过来喝了一小口。

陈淑予心里一松，拾起正题来。

“在拍这部《贺翎纪事》之前，我是没见过你的。后来才有了解。”

伊籍抬眼专注地看她。

陈淑予的口气很官方，属于标准的前辈风范：“我很欣赏你的职业精神。你是一个很优秀的演员，这是现在行业内稀缺的。今后，我会期待你更多的作品，更好的表现。”

伊籍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谢谢陈老师。”

……只有这些万金油的话吗？

以他的演技，可以掩饰住失落的。

他就向陈淑予礼貌地笑了笑，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无比乖巧。

陈淑予的重点并不是那些客套，起了个头，继续说了下去：“你有种很可贵的品质，专注。生命中只有表演这一件事，为艺术可以奉献全部。我想，你一定做了很多功课来准备这部电视剧。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你全然没有舞台剧演员猛然‘触电’那种太过火的表现，一切都适应得很完美。

“可是，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处优势，也从没有使用过。”

伊籍这才亮了眼睛，抬起头来，求知若渴地望着她。

果然，说到打磨技艺的事，他才是完全绽放开来的花朵。

陈淑予也就没太多顾忌，话也说得直白了起来：“现今的大环境，是不允许男人‘老’的。你实际年龄过了三十，那又怎么了？你的相貌和身材，就把你固定在花旦的行当里了。

“你吃的就是这碗饭，该呈现的部分，你就要呈现。

“你看公孙呈，四十大几的人了，在《大宫女》里，少年时的皇后初登场的那段戏，举手投足的稚嫩模样比那些童星还显得纯真。

“而你，虽然不是以美貌作为卖相的演员，甚至你的道德观会谴责以色侍人这件事，但你相貌还是有优势的。太投入于人物的内心，却忽略了展示外表这个关键的因素，人物塑造也是不完整的。”

伊籍听过无数次这种话，但从来没有这么说出来的。

他通常听的全都是：“注意找镜头给观众福利，学学表情管理”，“抓住青春的尾巴，不然以后只能演家庭主夫、孩子他爸了”，“这个角色还是小奶狗们来演更好些”的话。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他要注意相貌，因为相貌也是演技的一部分。

但他一时消化不了。

陈淑予就知道他没懂：“来。”

伊籍毫不犹豫，站起来就跟了过去。

两人走到穿衣镜前，一前一后立在那。

陈淑予垂下眼睛，深深呼吸。

再抬起眼来的时候，伊籍眼望着镜子里的面容，脱口而出的就是剧中的称呼：“殿下……”

陈淑予不说话，只是慢慢地竖起双眉，含着剧情后半段常见的那种雷霆之威，气场像是慢慢弥漫开来的干冰烟雾，一点一点包裹住整个伊籍。

伊籍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寒。

如果在现实中有人这样看着他，以他的性格一定会退避开的。但剧中的角色比他本人有责任心，往往是迎难而上。

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层面，让他塑造的时候更加身临其境。

他的角色恋慕着陈淑予的角色，他本人恋慕着陈淑予本人。

哪有什么演出来的CP感，不过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疯魔。

最让他感到可耻的，就是他每天收工后的成就感并不是来自于演技的表现。让他最开心的是，在他含着真情说出那些假台词时，大家都是角色，陈淑予碍于这层，就会被他带动起情绪来互动，而不能像现实生活这样，连话也不用说就可以拒他在千里之外。

他是粉丝，又怎么能不知道，陈影帝从来不会因为对手意外的飙戏表现而罢演，只会和对方对飙，将错就错，奉献出更精彩的演出。

他拿到这个角色之后就知道，这次他没有了职业精神。

他不是为了角色，也不是为了观众而演，是为了满足自己和陈淑予亲近的愿望而演，是为了有借口和她进行哪怕虚假的交流而演的。

所以，他出不了戏。

因为他巴不得这部戏永远拍下去，巴不得能永远看到陈淑予站在他的对面，两个人动作、说话、走位。

说什么都好，即便是骂他，他也能在面上哭泣，心里却忍不住地笑，忍不住地甜。

陈淑予将他的眼神尽收，却没有说剧本上的台词，却说了一句：“寡人，看得到你。”

冷冰冰的语气，是剧本后半段，角色处于病态之中的情形。

这么句普普通通的话，说得却阴寒至极，仿佛她现在就要把他扯进地狱。若是剧中，穿着古装，手中有刀，说了这话，只怕当时就会把他捅个对穿。

但伊籍是他，也是他的角色。

他忽然合二为一，抬起头来，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笑了。

不带妆的一张脸，笑出来却有这倾国倾城的味道。双眉舒展，眼睛微弯，是从心底里幸福和眷恋，才能有这样的笑容。

而且，不止是内心。

人，为悦己者容。

一笑之后，他忽而低下头，有些羞涩地理了一下鬓发。抬起头来，眼角带着一丁点桃色，恰到好处的泪水，刚刚将瞳孔整个洗刷了一遍，却不流出来。眼睛湿润着，特别有效地反射着酒店里各处的点光源，竟然亮如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