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籍柔缓地道来:“是学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看那信件中含着密语,就自己揣了起来。只为怕殿下知道了我们的心思而怪罪,却忽略自己的职责所在。殿下见责虽重,可也是学生该得的。”
陈淑予应道:“责备太过,是我失控了。”
伊籍虽和陈淑予相处不久,但曾于军政的朝议上见过。以他的了解,陈淑予并不是谦虚。他坦然回道:“原是学生的错,才激怒了殿下。”
陈淑予不愿过多客套,直接问道:“信中说的什么?”
伊籍答道:“邹家为族中败类感到羞耻,但希望能交于兵部处理。”
果然不出所料。
交于兵部和直接处理的利弊,方才陈淑予也都想过,但听得伊籍语音轻柔,让她心绪安宁,依然由着他说。
伊籍便将自己的考虑讲了一遍。
陈淑予听完,回到自己案边,示意伊籍将墨拿来。
伊籍抬起砚来一看,砚中墨有些凝结。他在陈淑予旁席坐了,先加水研了新墨,又自然地洗了笔,在砚中润过,双手递上。
陈淑予微微一怔。
她自小喜欢自己动手做事,长大后常在军中,未娶郎君,久惯孤独。这还是第一次,在提笔之前,被人如此精到地侍奉着。接过笔来,还有些不太适应。
“怎么能劳伊翰林做这些。”
伊籍顺意而为,并未刻意讨好,听她此说,笑道:“殿下方才也屈尊了,怎么学生做不得?”
他离京日久,也有些想家,就解释道:“我母亲在家中写公文时,也惯不用仕女,只是我父亲陪着。”
陈淑予见这话没法接下去,轻咳一声,只好低下头去专心写公文。
伊籍还未觉察自己话中意味,走到帐前,叫了勤务兵沏茶。片刻之后,一盏温热茶汤送到了陈淑予案头,仿佛纸页间都漫起了甜蜜的红茶香气。
有彼知己,研墨添香,陈淑予心中一丝一丝地软了下去,手中奏表那激烈的言辞都快写不动了。
她刚停下笔来饮茶,伊籍就在旁带着笑道:“殿下于公务之外,还要注意养息,时常用些热茶,也要按时用饭才好。”
陈淑予轻声应了,垂下目光望着公文,提起笔来,却不知再写什么好。
虽朝堂都说她是铁打的娘子,但她自知,她一贯的冷硬,多是因军务繁重,于专注之中无暇考虑情思的缘故。
即便伊籍在她麾下,她眼中所见,唯有一位得力的谋士。之前的赏赐和照顾时,两人密议时,她都没有多想过什么。
但今天她于暴怒之中被安抚,怀着些隐隐愧疚,似乎对伊籍过分关注了。不但关注着他的情绪,思索着他的变化,也忽然想起,他也是个秀雅俊俏、云英未嫁的儿郎。
偏偏他还拿双亲的习惯比对帐中二人,语气亲近又自然,让她心中有了一点异样的变化。
但这些,都是过于奢侈的念头了。想及现今贺翎上下的处境,陈氏的衰微苗头,就知道她与伊籍两人今后还有许多需要合作的事务。
与这些相比,今日偶然的小小异动,又算得了什么?
就让它自己慢慢消散吧。
陈淑予心思一凝,落笔成章。
痛陈军需差错,表达现在调查的结果之外,言辞似乎回到了少年时的激越之风,字里行间丝毫不肯为任何人让步。
“需严查户部、兵部漏洞,问责吏部督管不严之疏失。寡人在边,尚且容她们如此,可见目之不及处,其他边防亏空甚矣。如此战力,谈何保国!”
写完这奏章,又给云皇写了一封私信,才搁了笔。
勤务兵送来饭食,伊籍刚要告辞,只听陈淑予道:“炊上怕是没饭了,留在这用了,再回去休息。”
她开口留饭,态度比之从前热络了一些,伊籍这才后知后觉,方才两人之间弥漫着奇怪的气氛。
这源头,本是他无意中学了父亲的样子,对殿下侍奉殷勤,不像对上司,倒像对妻主一般。
他还说,母亲做事时都是父亲在旁侍奉……
他刚才想些什么?怎么这话也敢对忠肃公殿下说?还没搞清楚对云皇究竟是情思还是执念,却又招惹忠肃公殿下做什么?
两人现在这般距离,是不是已经亲近太过?
只能祈愿她真如朝臣所言不涉情思,也祈愿她一心在公事上没注意这些,再祈愿她无意深究下属的随口之言……
伊籍面上含羞带惭,再不敢多言。草草用了餐,便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