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逢此变,几个采买官已吓得呆若木鸡,郭皓和公孙容僵在那不敢作声。
伊籍却于刚才几句察觉出,陈淑予变了。
她虽然还是保持着威严,但刚才那股残暴的意味消失不见了。
殿下刚才的暴怒,想必因在气头上。从她一贯作为来看,她不是那种一味威压,不通情理的人。方才昭烈将军选择了解释,并解释通了,他也能依例而行。
伊籍镇定一下心神,心中却仍有些怯意,试探地向陈淑予道:“殿下,邹郎官给学生传书,只是话了几句家常。”
撒谎。
陈淑予眼光凌厉,却未正面斥责,只是将眼神死死盯紧了他。
伊籍心知不可闪避,尽量拿出轻松的神色道:“那信还在学生寝帐中收着。稍候学生就去拿来,给殿下亲自过目吧。”
信早就被烧了。他这么说,无非是求得一个私下协商的机会。
陈淑予听他主动送上来解释,果然明白。应道:“好。”
伊籍似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又道:“学生还有几句想问她们。”
陈淑予微微点头。
伊籍便转向吓呆的采买官员,道:“你们也看到了,攀扯关系是没用的。我只问你们,那位邹大人通常于何时、何地,与那家商户接头?”
采买官员战战兢兢道:“都是对方定的地点,通常就在边关一带。”
又有一人道:“那商户不知有什么背景,常常自由来往于两国边境,手中货又多。他总声称上面有人,从来做生意都无禁忌,就连走私也做得。出入关卡查验再严,他也能畅通无阻。”
这两三人对此事也熟悉,透露了许多。伊籍一面听,一面点头,默记在心。过得一刻,又向陈淑予道:“禀殿下,学生问完了。”行礼归座。
郭皓和公孙容将采买官员秘密押下看管,帐内腾空。只剩伊籍埋头案前,专心致志地整理着方才的口供。
陈淑予也未出声搅扰,只坐在一旁看他忙碌。
怒气消散时,转头看到案上大印,她自己都对方才发生的事感到意外。
邹郎官确实和伊籍通信了,透露了些消息。那又如何?
一个深宫里的御夫君,一个边疆兵营的谋士,虽然说起来也是一号人物,可细算一下,哪有实权?
这两个儿郎将少年时的交情维持到今,已属不易。此次事关邹郎官族亲的性命,他想到伊籍在大营,写信来求恳好友帮忙转圜,想赚个从轻发落,也是人之常情,原算不得什么出格的大错。
想必他们自己都明白,他们私下的计较,对处置结果不会有任何影响。
邹氏族中却连这道理都没想通,着急使邹郎官写信来,却也难怪。
朝中各家向来健忘,只怕记忆还停留在她年轻时。
若在二三十年前,平治初期的时光,她心中常常回响着“天下人人有私心”的愤懑,或许一出手就是雷霆之怒。不但要除去这些蛀虫,还要把她们九族都端了才行。
后来年岁渐长,懂得多了,也逐渐明白“平治”的不易。即使她这样眼中不揉沙子、烈性如火的无冕之王,也要学着妥协,学着劝自己“这天下虽人人有私心,但做出事来,不差情理就好”。
在平治年间的近三十年岁月中,在边境的一场场战事中,在和各家的一次次利益争夺中,她陈淑予,也逐渐消磨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次,她失控的暴怒,也许是压抑太久之后的爆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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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籍埋着头,沉浸在回忆里,连研墨用茶的空闲都没有。写一阵,便从刚才草草记下的第一遍笔记中找出一页,拿在手中回想,很快又奋笔疾书。
陈淑予眼看砚中墨汁快要见底,便拿过墨块来,亲与他添水研墨。
伊籍虽忙碌,却也知道陈淑予所为,口中低声道了谢,匆匆抬头向陈淑予笑了笑,便又沉浸在笔记之中了。
陈淑予又觉察出意外来。
在她印象里,伊籍是个极易胆怯的儿郎。若是从前在京城时,她这样失控的暴怒,伊籍是担不住的。而今,他竟能不惧威吓,于她怒意之中加以阻拦,将她的冷静唤了回来,并毫不在意刚才的险情,仍以柔和的态度提出了转圜的可能。
方才,被当头抛印之后,他并没有显出先前惊弓之鸟一般的怯懦。现在,如此严苛的上司却在帮他研墨,他也没有刚被提拔时的受宠若惊。
这样的改变,是何时发生的,又出于何处?
要掌灯的时分,伊籍完成口供记录,又拿起字纸来,一边通读,一边进行最后的圈改。看完最后一页,才松了一口气,将笔洗干净,揉了揉酸麻的手腕。
这才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向陈淑予道:“殿下,邹郎官来信的事……”
陈淑予已经想了透彻,本该止住他才对。现下见他提起,却心中一动,想听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