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流霜坐在原地,望着仕女上前收拾起李玉泉用过的茶盏,擦了桌椅,这才缓缓抬眼,向另一管事道:“让她进来吧。”
她方才面对李玉泉之时言笑晏晏,此时面色却冷了许多,注视着跟随管事低头进门之女子。
那女子面上也不似李玉泉松快,明秀面容之上神色拘谨,迈步都透着些小心翼翼,进厅中来见礼。
此女正是太傅李置仙。
陈流霜面色不豫,李置仙偷眼看到,心道善王定是知道宫中情形,也知道她又犯了心急之下做事冒进的毛病,心里更是忐忑。
仕女上茶退下,并远远站了,陈流霜才缓缓开口:“看来你自己也知道了。”
李置仙讪讪地道:“臣有负殿下嘱托,做事急躁了。”
陈流霜面色仍然清冷:“文人风骨无可厚非,但私货夹带太多,就连孩子也骗不住。”
雁家是开国元勋,武将之家,教女尽忠是分内的事。李置仙讲学之时抛出君轻之说,实在太过于激进,招了雁骓的怀疑,进而有可能暴露长远计划。
李置仙懂得这个道理。只是这一年下来,由于二皇女事事贴心,使雁骓护主之心弥坚。显而易见,这个主并不是云皇,而是二皇女陈宜瑶。
善王规划许久,又动用姻亲之力,集工部白家名匠为雁府重新规整,铺垫了三年多,只待雁骓出宫回府再徐徐图之,谁料被一个五六岁的皇子无心插柳抢了先,连李置仙都觉得有些蹊跷。
而且李置仙始终不明白,当年善王为何引了二皇女去棠宁苑与雁骓相见?
但她从不敢问。
善王做事,自有她的道理,要看最终结果,才能知道她的远瞻。此前即便她明说目的,按照她的动作来看,也是和目的联系不起来的。
陈流霜用人,便是因此人可用,倒也不多苛责李置仙的微小过失,听她自己明白,便放下此事,提起正题:“雁府重建之事已毕,只是西北那些雁家旧部仍不死心,又要来分一杯羹。孤听闻棠宁苑中出了事,也知道雁家分家出了事。听着那行事,便知是她们的下作手段。”
百年前,雁家背了旧主,投在高祖帐下的时候,已经放弃了所有退路。从那时起,雁家军活着是陈家的人,死了是陈家的鬼,哪容得那群边匪再动心思!
何况那些边匪无能且愚蠢,一心要把雁家从现今贺翎社稷中剥离出去,却不想想雁家若离了庙堂,带着雁家军归于山野,才是末日来临的征兆。
三年前的大火,并非毁了雁家,而是救了雁家,保全了雁家的名声。
雁氏一门,至死也是陈家御封的公门侯府,累世的勋贵,而不是死于乌合之众间,背上叛国通敌的名声埋骨郊野。
在这件事上,定国将军陈淑予功不可没。尽管陈流霜与她是宿敌,却实在是欣赏她在此事中的魄力。
紧接着雁骓进了宫,这定是雁槿的主意,为了保全女儿性命,与云皇做了交易。
陈流霜深知,在云皇手里,雁骓只是个工具,不会有任何力量。雁槿便是看中这点,才把雁骓交给云皇,让她做一只安全的折翼之雁,居于牢笼。
而二皇女宜瑶身上有公孙家一分血脉,骨子里带着公孙家那种极强的保护欲,必是重情重义的强势孩子。宜瑶适合成为雁骓生命中唯一的光亮,也会为这匹不羁的乌骓套上鞍鞯,驱使着她驰骋于贺翎大地之上。
陈流霜早将这些想通过,面对李置仙不知所措的神色,淡然道:“怕什么?偶尔一次失言,雁骓年幼,也未必放在心上。你且放开,只管继续讲学问便是。淑予若是知道你对雁骓那样讲,定会和半云商量,让雁骓早日出宫,最好还是从军,看管在她眼皮
陈流霜不服云皇,但在心中也承认这位堂妹的运筹之能。云皇为政虽说不上游刃有余,在险阻之中却还坚定,从未让大权旁落外戚和权贵。即使现今公孙家势大,也是在皇权掌控之下称臣。
而陈流霜虽然也希望坐上那把九凤金椅,但她也绝不希望在她们陈家姐妹之外出现别的竞争者。
所以,雁骓只能是贺翎的将军,而不是怀着对陈家的怨恨,毫无遮拦走向两国边关,成为占山为王的叛军首领。
陈淑予心里,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个。
但是陈淑予绝对不会安排到这么细致,也绝不会有她下手这样早。
只怕陈淑予现在才刚刚开始调查雁骓身边的人,但她已经把事做完,像是已经高高放起一只风筝,再剪掉了手中的长线,让它远远飞开,再与自己无干。
小雁张开了双翅,清啼划破了长空,从此独当一面,且看她能打开怎么样的格局,倒是有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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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朱雀禁宫棠宁苑中。
“雁当家最近文思凝滞,似有心事呢。”李置仙手拿着雁骓所作文章,刚说了这一句,便听得门外宫女唱报:“皇上有旨——”
雁骓与李置仙一同在棠宁苑门跪迎,宫女宣读圣旨。
原来是因雁家旧宅重建已毕,族中事务需雁骓办理,所以云皇特许雁骓出入宫门之权,并赐了令牌、宫中腰牌和加盖宫印的文书。
李置仙心中暗暗咂舌,果然如善王预料,皇上和定国将军发现宫中问题,就想要转移雁骓了。只是走得远了又不放心,所以发了单次令牌不说,还发了出入腰牌。
此事少不得是二皇女宜瑶的主意,为着雁骓能随叫随到,不知怎生与皇上要来了这块腰牌。
若不是二皇女行事可用小孩子爱找玩伴来解释,只怕朝堂上下又要横生不少枝节,小事化大,又引皇上想起雁槿之事伤怀呢。
雁骓因得赵嬷嬷一事懂事不少,不再轻易露出心事,虽然心中没底,面上却不显露,接旨谢恩。
那宫女道:“雁将军随身之物,请尽快打理,小嫔于顺德门处等候,引领将军出宫。”
顺德门通往外宫,非诏不可出入,雁骓行至此门,早有一抬小轿相候,刘嬷嬷将行李交接完毕,便转身回内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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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之行很是顺利,轿帘垂下遮住了视线,雁骓也不敢窥探外物,屏气凝神地坐好。直到落轿,才发觉已身在宫外。
小轿自皇宫北门而出。
踏上北朱雀大街的土地,宫中的肃穆宁静气氛**然无存,繁华而喧闹的人间气息扑面而来,一时顿觉恍若隔世。
街角停靠着一辆马车,车边是三位少女,年龄都在十四五岁,亭亭玉立地站在一起,低声说着话。雁骓下轿之后往她们那边看了一看,她们便迎了上来,笑着招呼:“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