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气见长,口才也见长啊?好样儿的,总算有个人样了。”
“这该死的也算人样?你哪只眼睛看见这是个人样!”风铃被戳到底线,暴怒大吼,“你倒是风平浪静,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
得了,见好就收。
雨泽达到目的,一改态度,不等风铃说完,急急站起,揽过他肩头,拍着他背,话音放柔:“好了好了,乖,做兄弟的,跟你说笑几句,怎么就恼了?凭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我怎么不知道你苦,不容易?既然知道了你在这儿,我就一定会帮你的,咱们好好地换了籍,过新的日子,不看别人脸色了,好不好?”
“你……”风铃自小认识秦雨泽,就知道他表面乖,嘴巴却损得很,说得别人生气了,他却开心了,怎么长大转了性子?一时也转不过弯来。
“从前你怎么过来的,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吧?在这群风尘之人里,也觉得没有容身之地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对不对?你有什么想法,什么烦恼,什么辛苦,你尽管告诉我,我今天,明天,只要是在这儿有空的时间,都来陪你,好不好?”雨泽轻声细语的话,如同一条慢慢燃烧的引线,一明一灭的火星,顺着那引线,慢慢向记忆深处推移过去……
要不要过去拾起那回忆?
要不要揭开伤疤,找一找或者的意义?
“我……我一开始还小,只能在楼阁里,跟很多小官人一起,打扫房间,给哥哥们洗衣服,做些粗重活。可是后来,我十二岁了,我不想干杂活了,我想,像小时候那样,舒服过日子。既然做了倡伎,也不可能出头,那就只能遵守规则,沦落其中。于是我挂了牌子,什么客人,什么要求,我都干。开始银子都归管事妈妈,后来,我跟管事妈妈勾搭上了,有了自己的银子,就接着……”
风铃说得简短,但记忆不短,断断续续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雨泽叹了口气,当心防有了一点冰裂,他就已经这么脆弱,不禁让人有点担心。
家主说,若要帮小焕真正脱离伎籍,只有让他自己去回忆,挖出他内心残存的那些尊严,然后彻底摧毁,让他重新构建自己。
雨泽也问过雪瑶为什么要这么做,雪瑶面色凝重:“小孩子的本性是纯然天成,只为活命天性而挣扎。在他这种朝不保夕的境况之下,人心之尊严便不再构建,即便有教化的痕迹,也都因支撑不了性命,**然无存。他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践踏自己,这固然是顽强,但是我需要他清楚明白,活下去并不是全部,怎么像一个真正的人活着,才是他该有的姿态。”
良药苦口利于病。
他家里还有三个妹妹和弟弟在等他,身为长兄,他必须回到正常的人际交往,并担起一个家。若还是用伎子的生存方式,只怕真的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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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当丝绦走进风铃居住的庭院,她感到一股微妙的气氛。
穿画廊,到后院,掀开那层绛红色绣帘,里面坐的风铃,似乎已经换了一个人。
风铃端坐在桌边。还是那一领红袍,拖到脚跟,只是头发紧紧地束了起来,在后脑流泻下一蓬马尾。没有了两颊遮挡的发丝,露出了全部的一张苍白容颜。烛光照着他的侧脸,他一肘支在桌上,修长手指握了一个松松的拳,托在腮边。
小厮要开口通报,丝绦打了个手势让他下去。那小厮倒也机灵,行了个礼,就轻手轻脚地下去了。
丝绦近距离地看着风铃。烛光给他蒙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他脸上的脂粉尽消,改变了白日那种不阴不阳的感觉,身上散发出了男孩子特有的气息。顺着那金色的轮廓,可以看到那高挺的鼻梁。鼻尖闪着晶亮亮的烛光,和一丁点圆润的肌肤相映。
他眉和眼的距离,似乎比旁人挨得近些,眼窝显得很深。那双白日一直在笑的眼睛里,现在什么光彩也没有,定定的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双唇半开半闭着,露出一丁点如珍珠海贝的洁白牙齿。
现在的风铃,整个相貌是那么慵懒,却又似乎正在身体深处积蓄着一些什么,仅仅灯下静静地坐着,就像一只从冬眠中刚睡醒的小兽,带着一些希望,却不知希望是什么,带着一丝迷惘,却不知迷惘是从哪来,于是他的困惑更多了。
这种困惑,带来了半认真半空洞的神情,格外迷人,这么真实,这么可爱。
往昔那个强笑的,卖弄风情的风铃,似乎是长相相似的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