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琴音饮血,梵音离乱。(2 / 2)

范府的大门前,白茫茫的一片,白幡,孝服,雪地,离人泪。

冯保保拭去了眼角的热泪,躬身一礼:“宝华在此,拜别母亲。惟愿母亲此去,一路顺遂,平安无忧。”

范夫人将眼泪逼了回去,挤出一丝轻快的笑容,道:“老身也愿郡主,福泽绵长,长乐无极。”

马车远去,雪地里只留下一行行马蹄印,深浅不一。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不知道看了多久,头上的雪忽然停了。

冯保保抬头去看,西陵琅举着伞,挡在她头顶,目光柔和。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家。”

范渊宁死了,所有人都以为冯保保会大病一场。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没有。

她每天喝药、吃饭、睡觉、有时偶尔写写字、翻翻书。

皇帝召见她,她称病。

皇帝来看她,她装睡。

皇帝给她请了京华当下最有名的琴艺大师,说给她抚琴静心。

从前,冯保保不管多不开心,只要听了新曲子,就会开心。

可这一回,她却说:“在梦里已经听够了琴音,醒来就不想再听到了。”

她并非说话诓皇帝。

范渊宁去后,每每午夜梦回之际,她去落风苑,总见到一把凤尾琴,琴音袅袅,琴身斑驳,却再不见那清隽如竹的少年。

皇帝下令,从今以后,任何人不得在郡主面前再提起“范渊宁”三个字,关于他的一切,一个字也不许说。

所以,萧君白那日来府中,收拾范渊宁的遗物,都是静悄悄的。

他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走,没有人告诉冯保保。

只有西陵琅听到萧君白进府,去了一趟落风苑,在里面待了片刻。

“小端王的棺椁要运回碎叶城王陵下葬,明日就走。陛下,命我来收拾一下....他的遗物,一并带走。”

萧君白一双洁净的手,拂开樟木箱上的厚厚灰尘,白衣染尘,也丝毫不影响萧大公子的超然风姿。

他俯首看着书房角落里的这个大木箱子,材质一看就知道是百年的樟木制作而成。

箱子上了锁,锁是那种样式简单,但是很结实的锁。

朴质无华,却经年不朽。

物随主人,萧君白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词。

钥匙放在旁边的书架二层,他们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

开箱的一瞬间,萧君白的神色,变得晦暗莫名。

看着箱子里的物件,他意外,也不意外。

一箱子,满满的,全是书。

这像是范渊宁的风格。

意外的是,这满箱子的书,全是佛经。

他随手打开一本,雄劲挺拔的颜体,萧君白甚至能闻出,这是红袖招的墨香。

冯保保和范渊宁成亲的那一年,也是范渊宁的弱冠之年。

冯保保虽然不喜欢这位新郡马,但是在皇帝的教导下,面子是给足了的。

皇帝给冯保保从国库里挑了许多名贵的礼物,其中有一方墨锭,据说是冯保保的父亲,宝亲王的藏墨,名唤红袖招。

皇帝让冯保保送给范渊宁,就说是自己挑的。

那是范渊宁过得最高兴的一个生辰。

“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南风吹酒玉虹翻,便忍听、离弦声断。

乘鸾宝扇,凌波微步,好在清池凉馆。直饶书与荔枝来,问纤手、谁传冰碗。”

时下流行柔姿美态,做文章的人写字,也受环境影响,喜爱写“叶体”,一笔一划都翩然若风,均匀挺秀。

不同“叶体”的瘦若薄骨,“颜体”笔画分明,笔力丰厚,气势雄浑。

古往今来,众多书法大家,宝亲王冯珏酷爱“颜体”,曾当着众人的面,夸赞“颜体”:金刚怒目,壮士挥拳。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范渊宁写的一手极好的“颜体”。

“这样刚劲的颜体,如今可不多见了。不过我曾在青龙寺的后院禅房,有幸见过一次。临淄伯,应该也知道吧。”

西陵琅站在箱子前,阳光透过雕花桃木窗檐渗漏进来,照在西陵琅的脸上,磊落眉骨,英气十足。

他永远坦然,而萧君白永远沉静。

可是沉静,不代表不知道。

青龙寺建成之时,宝亲王在后院留了一间最大的禅房,空置着。

这间禅房,后来堆满了佛经,就是西陵琅曾经对严清说过的,堆成山似的佛经。

但那不是像严清说的,是众多香客抄写的佛经,被放在一处了。

那些都是为一个人抄写的佛经。

那些都是为冯保保而写的佛经。

宝华郡主自出生起,每一年生辰,她的父亲都会为她抄写一百零八卷佛经,送往青龙寺,供奉佛前。

一百零八卷,不算少。

众人都知道,宝亲王冯珏,是个顶顶忙的大忙人。

所以,他几乎刚送完一批,就要开始写新一岁的佛经了。

后来宝亲王去世,当今皇帝便接任了这份惯例。

他们都是冯保保的亲人,兄弟两个只得这一个女孩儿,养在膝下,难免珍贵些,所以年年为冯保保祈福是很正常的。

萧君白抚摸着佛经上面的字迹,他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加入了为冯保保抄写佛经的行列?

在那之前,他父母都信佛,但他只敬畏,却不信。

这一点西陵琅和他是出奇的相似。

他们两个从不信佛的人,竟然迷恋上了抄写佛经。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阳光强烈,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玄一法师领他进门,微微笑着说:“西陵施主见过世间的奇景,数不胜数,想必这处的,还没有见过,不如随老衲进来一观。”

西陵琅当时心想,再庄严雄伟的大雄宝殿,他都见过了。

一个院落里的禅房,会有何方胜景?

结果,当他一只脚踏进去的时候,就目瞪口呆住了。

玄一法师一一按照年份给他介绍:“这是太康十年的,.....太康十八年的,新安元年,新年四年,这是去年的....”

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年。

于是,他清晰的记住了,冯保保生于太康十年盛夏。

那些佛经,每一卷都没有署名,只是按照年份分开放置。

西陵琅转了一圈,随手拿起一卷,是笔力雄劲浑厚挺拔的“颜体”。

“此处放的,是新安三年的。”玄一法师说。

那时的西陵琅理所当然的以为,那样筋骨分明的颜体,是皇帝写的。

因为新安三年,宝亲王早已去世多年,皇帝曾得宝亲王亲自教习字帖。

后来,他见过皇帝的信函,才知皇帝写的行书,并非楷书。

世人嘲讽宝华郡主,虽然出身尊贵,却是个恶名远扬的草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只有玄一法师见到众生对梵音的偏爱,那些佛经,哪怕是在宝亲王逝后,依旧如期送来,风雨无阻。

也是在那一天之后,西陵琅开始相信,世上真的有佛。

否则冯保保怎么会一次次逢凶化吉,大难不死。

“这些.....”萧君白终于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不过也只说了两个字,就顿住了。

这些,应该如何处置呢?

若是送往摘星殿,那位小祖宗,还能平息下来么?

若是送往青龙寺,这可是范渊宁留下的最后的一批手抄本了。

难道要随着遗物,一起送往碎叶城王陵下葬?

但这是范渊宁为冯保保而抄写的佛经。

等了他许久,都没见他说出什么来。

西陵琅轻叹了一息,淡淡道:“就放在这里吧。”

萧君白难得抬头看了一眼西陵琅,目光考究。

西陵琅又道:“反正这落风苑,郡主也不会再给别人住了,一直放在这里,又不碍事。”

这话,萧君白没有反驳。

他此前在郡主府居住过的月华台,至今仍空着,冯保保从不允许人轻易踏足。

萧君白这一刻突然皱眉,他从前竟没发现,骄纵蛮横的宝华郡主,是个极度恋旧的性子。

将整座落风苑里外扫了一遍,萧君白将范渊宁的遗物带上就走了,除了那一大箱子佛经。

西陵琅回到定雪园的时候,经过梅苑,也早已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