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心“唔”地一声,转过身来,投在洛云起怀里,再也没有多说。
但自打这一天开始,叶怀心就禁不住天天注意向水镜自拍,这不看不打,一看真是吓了一大跳。
无论洛云起怎么哄骗他,叶怀心都清楚的知道他已经开始衰老。
叶怀心就开始一直背洛云起揽镜自拍,天天数着要拔髻里根根洁白。
衰老,的确很可怕。
衰老所引起的恐惧和死亡是不一样的。
死亡在恐惧中只是一瞬间,震**一下,但是发生得非常迅速,即使有时人们还未认识到死亡的起点,也已达到死亡的尽头。
而老化的可怕,的确是漫长而漫长的煎熬,就是好像过程延长到地久天长般的死亡。
其可怕之处是明明进行得很慢,而到了老年时,眼力就这么快、这么清。更可怕的是你明知自己已经老了,但又束手无策,只能努力哄着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变。
一条条皱纹悄悄地爬满了眼睛和尾巴,往日紧实细嫩的肌肤开始慢慢变得松弛起来,本来晶亮的眸子也渐渐变得混浊起来,即使是身躯,也开始变得如同锈迹斑斑的轮子,一动起来便嘎吱作响。
不只是叶怀心一个人,就连大仙也开始老了。
叶怀心头一次心惊发现自己掉头发时,还发现大仙已经开始掉头发了。
不像村里人豢养小猫小狗每年都褪毛换毛,大仙身上的毛发,脱落后再也长不起来。
过了不久,大仙身上便开始片片斑秃起来,丑陋不堪。
大仙本人似乎知道这不好看的样子,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的端着菜吃,每天歪着身子缠着叶怀心的双腿撒娇乞求撸毛,只是每天自己躲躲闪闪的,甚至很少晒太阳。
就连慢慢的,叶怀心也发现大仙已经开始经常进出身边的竹林了。
大仙早已经不再是一只小鼬了,年已体弱多病,几年来再也没有到过山林中。如今大仙,已是弱不禁风,别说是林中野兽了,就怕是村里养小了黄狗,也会把大仙吃光了骨。
这么一个大仙竟然又走进了山林?
找到后,叶怀心很是着急,把事情告诉了洛云起,洛云起听闻后也是只缄默不语,夜晚便抱住了叶怀心并温柔的和她说明了来意,当动物奄奄一息时,它们都会本能地回到山林中,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安静地等待死亡。大仙恐亦为其后事作了铺垫,其亦恐叶怀心难过,任其由之。
叶怀心哭得稀里哗啦的,但他不忍心阻拦大仙。
只在大仙偶回家时,抱于膝上,温柔地给其顺毛、轻搓其头。
每到这个时候,大仙的两只小豆豆眼都会眨个不停,似乎想把叶怀心身上的表情,刻入脑海。
最后,有一次出去之后大仙就再也没回来过。
叶怀心左顾右盼了有几十天的时间才证实了这一事实。
大仙不会再回来了,自己永远地失去它了。
也许没有大仙相伴,也许目睹大仙老态龙钟、物伤其类叶怀心感到老态龙钟要快得多。
每天头顶似乎都会有更多白发;每天面部褶皱似乎都会加深;每天都有更多人害怕将来。
就这样,叶怀心一边极力对洛云起掩藏着自己的恐惧,一边独自垂泪到天明。
也不知道多久后的一个大雪之夜,在没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下叶怀心昏迷过去。
病来得像山,叶怀心这病来得急,也来得凶。找到后,洛云起焦急万分,对叶怀心连日数夜夜未眠呵护有加,人快马快瘦成一个大圆,眼前乌青,满脸胡子拉碴的样子,已经来不及剃度。
还好雪停了,叶怀心终于醒了。
人们虽已清醒,病症尚未痊愈。
持续发烧、日夜咳嗽、饭吃进嘴里、一会儿便全数呕吐。
望着洛云起愁眉紧锁,叶怀心心痛不已,他明明没有吃东西,病症就更没有好转。所以即使呕吐得很厉害,叶怀心还是坚持要继续服用,一碗下去,呕吐了,然后又服用了。
这么一折腾竟然最害人了,是个啥病也没得好的人,又受不得反反复复吐又吃,何况叶怀心还是个病儿。
不久,叶怀心瘦得像把骨,整天躺在**,连水和饭都吃不上。
咳啊咳。
叶怀心连想他会不会吐得昏天黑地咳得海枯石烂。
咳得很晚了,每次,叶怀心感觉到他肺腑脏器里,快随咳嗽吐出喉头了,在气息之间,干肚皮、前胸伴有刺痛感,一样痛,脑壳也痛。
咳嗽时,就像某人拿着大锤,拿着凿子,轻轻一敲,就要把脑壳凿掉。咳嗽缝隙、脑壳还是惯性嗡嗡作响。
这一切,叶怀心并没有和洛云起说清楚。
叶怀心每天看他来来往往,给自己熬汤煨药,已是煞费苦心。自己每吐一次,就会脱力一下进入昏迷状态,那呕吐物自然被洛云起收拾了。他已足够努力了,用不着再说这些话,加重了自己的负担。
洛云起在叶怀心面前,也要假作张弛有度、强颜欢笑。
在背后,他却去找村中村长,让村中医婆为叶怀心瞧病。
那医婆一双眼已失明,带着仅有的一双浊眼,贴着身子细看叶怀心一眼,然后扯住眼皮子打量了半晌。说三道四云里雾里,告诉洛云起一张处方,挥手离去。
大概是看到洛云起长了个六尺多高、眼眶通红、一付快要流泪的汉子时,那个医婆还有些心软了。还特特拉住洛云起手臂,背起叶怀心宽慰两句,说没关系,人老珠黄免不了有头疼脑热之感,天暖,也可以。
那个医婆以为自己背着叶怀心的话,只是年龄偏大、耳朵有些背、讲话声音不知不觉中增加了很多,就是用这句话,叶怀心趴在内间起居室里都能听到。
我这个可能和大仙似的,要老了,叶怀心心想。
呀,大仙,这是啥东西?
叶怀心稀里糊涂地在脑子里像在想什么一样,也像什么也没有想过。
也不知那个村医婆是不是真有点能力,或者随口胡诌蒙没错,寒来暑往,叶怀心病情还真随之缓解。
缓和而非治愈。
叶怀心还不能下床。
或日夜咳嗽,偶有哪一天天气变冷,就会发烧、昏迷。
小小竹舍内,再无往日不时传来的笑声谈天说地,只有叶怀心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咳喘。
夜以继日的炭炉中总是煨出汤药来,那种苦滋味沉浸在竹舍的每一个陈设中,即使是洛云起来,隔三差五也会嗅到那种苦滋味,令人不禁恶心。
再经过不知多少个寒暑的叶怀心咳血不止。
给叶怀心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血液一般都是红艳艳、红艳艳得连眼睛都有点耀眼。
可事实证明还有不红的血。
叶怀心咳出血来,黑褐色一片,连黄稠痰也夹在其中。
叶怀心心想,我要死了。
她这么一想,也就不怕了,连一丝欣慰与放松,也带着一丝自己估计还没意识到的暗笑。
历经数十年之老,以及十余年之苦,终将离世。
洁净痛快、一了百了。
去掉其皱、其松、其浊。
去其咳、吐、热惊厥。
老娘要死了,不用再担心恐惧,也不用再体验那些疼痛。叶怀心感到数十年来他的头脑从来没有象这一刻那样清楚明朗过。
大概是人有喜事吧,叶怀心身上的灵气竟也被肉眼所见。
白天连坐下来的时间都可以,还央求洛云起把她抱到外面晒会儿阳光。
洛云起在叶怀心面前自然表现得很开心,有求必应并不断向叶怀心灌输着什么,这样就会好起来。
叶怀心听到这几个字只是温柔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无论是洛云起还是叶怀心其实心里很清楚,这个哪来的好,简直...回光返照。
患病十多年、卧病在床,叶怀心早已经忘记小院模样。
叶怀心试着回想起,记忆里的小院里,一角开的小菜园里,热闹地种着好些瓜菜,四周还栽着一圈又一圈各式各样的小花,在春天里开得很热闹。
不只是破破烂烂的小菜园而已,庭院里别的什么都是这一边一摊、那一边一个、杂乱无章,全被一层灰蒙蒙覆盖了起来,在这个万物生发、但又有些凄凉的春天。
只剩下窗户东西,还是比较整洁,显的就是经常用,就是放的也有点乱糟糟。近十多年来,洛云起一直每天都蹲守在此给叶怀心熬药粥,因为他不知道叶怀心什么时候会因为高热、咳喘等症状出现惊厥、昏迷,于是在做工作的同时,也要不停地探出头来,隔着窗户看叶怀心的眼睛。
叶怀心心中轻叹。
它已不成家庭。
洛云起还受着他这个病痛,煎熬得不像大人一样。
思前想后,叶怀心便仔仔细细、眯着眼去看望蹲坐在他前面为他按摩腿和腿的洛云起。
春日的朝阳和煦而不耀眼,叶怀心却使尽浑身解数眨眼,感觉一片混浊,看不清。
洛云起怎样?叶怀心一边读一边仔细揣摩。
第一次见面才感觉此人很冷,剑眉星目,配上高挺鼻梁,嘴唇不时紧抿,看上去略显清冷凝重,板起脸来特别像凶神恶煞,很能止住小儿夜啼。
眼睛生得很好,很灿烂,眸子很深,就像是一汪水银中浸了两块黑曜石。
熟悉起来,却发现这个男人的冷酷与冷漠只是外表。其实他个性绝佳,非常耐心,眉清目秀之余,颇有些疏朗狂放之意,想来那种高冷模样,只是感觉交际繁琐、不愿和别人相处时的一种体现。
而和他相依为命数十年、废寝忘食地照顾他的洛云起是怎样一个人啊?
黝黑、清瘦、胡子拉碴、眼眶深邃、四周纹路层叠,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此刻已像两颗粗大的煤渣般,暗淡了许多。
蓦然间,叶怀心潸然泪下,面前更显得一片朦胧,望着洛云起的背影,留下的只是一张张空洞的剪影。
此刻的叶怀心感觉自己似乎已不再知道此人的存在。
洛云起的真面目啊?
难道就是眼前这位为自己推拿腿脚、面目模糊的乡野闲人吗?
或者霸道不羁、、、什么?
好像叶怀心嘴上说着什么,叶怀心心尖上想着什么,可是战战兢兢,遮遮掩掩,只是不露脑袋而已,叶怀心显然快要说出那句话来了,嘴就像是浆糊粘在一起似的,挣扎着吐不出来。
叶怀心气息渐淡,但偶然并无疼痛之感。
她此刻全副心神与注意力集中于那只停留于口头上的定论──洛云起是谁?
叶怀心想要叫洛云起,央求他抬头让自己再看一眼他的脸,问他,他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那么善待自己啊?若有来世,是否会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