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惨烈,生死的关头,他经历得比同辈同侪还要深刻,他知道若要保护更多百姓、更多士兵,避开愚昧的战火,就不能只是区区的长舰统驭使,而要更大、更重的职位。
他会任主母摆布,出自家和心切,或许多半无奈,但顺从中有多少机心城府,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主母利用他,他也在利用主母。
“二爷,舟马来了,请上吧。”杂役将船首的马头系好绳子,稳固船身,便请肃离上船。
穷州人又称舟叶为“舟马”。当初穷州人尚不习惯乘船出行,仍想念驶马奔土的快感,遂于船首处雕上马头,并呼为舟马,让彼此逐渐习于以舟代马。
肃离捞着衣裾,步下阶梯,杂役要扶他上颠簸的船身,他摆手,身手利落地踏上甲板,每个步伐都如履平地,船夫与杂役都以赞服的神色打量这二爷。富贵之人被侍奉惯了,生活上的举止不免笨拙,但那些引他们嗤笑的拙样在这二爷身上完全找不到。
舟马上建有歇山顶式样的小舱,供乘客座席。里舱备蓆、几与矮案,案上置放今日刚派的官发杂报。肃离盘腿坐定,翻阅杂报,这倒是他舰上陆上都不变的习惯。杂报上载明京畿与各地方要事,提供地方官员得知国内各项事件与施行政策。
船夫见肃离坐定,以篙将舟撑入漕上,并拿出一只铜雕、约孩子掌大的圆钮,扣在马头的一处凹槽上。这圆钮盘上刻着铭文,安在马头宛如眼瞳。神奇的是,钮眼一装,漕上无风无浪,舟里无人推撑,舟马自行划开水面,笔直向前行驶,彷彿舟马有生命、有意识似的。
若要看出端倪,便是注意那站在马头前的船夫。只要他眼睛望哪儿,马头就向哪儿,他的眼往左一撇,马头就往西偏,舟马于是缓慢地转入左厢漕道。
原来这是一种名曰“金名术”的术法。圣贤有云:人言若钟若鼎,话一出,若非兑现,否则不灭。人们以此概念,将人言化为铭文,雕于金、银、铜、铁及玉宝等“承器”上,又人言为念,加以承器坚硬不摧,若施于人,可制约人性,施于物,则可驱使大小实件。后人再加以推衍,将承器刻痕凿深,使出言者不需出言或刻烙,其一心一念更轻易灌入其中,随心所欲改变驱物动态。
将人言刻于金石,并发挥效力者,人们称之“金名师”。
金名术最普遍用于舟马,并称承器为钮眼。钮眼尤以原铜为材,不但价廉,施用又最为上手,驾舟驭船,感知敏锐,十分方便,人人视为日常。
肃离的舟马转入左漕,绕过自宅后门,再进大渠。他烟瘾又犯,放下杂报,填了烟草,正要打上火折子,他瞥见窗外一影。
是那个女孩。那个应该要唤他一声大哥的女孩。
她窄袖素裙,外罩铁灰半臂衣,将辫子盘在顶上,肩背一牛皮方箱,一副匠生模样,从后门出来。她抬头望了望晴日朗天,伸手将右侧那垂面留发往后一拢,整张脸面光亮开来,对着抚来的薰风甜甜一笑。
肃离这才看清,女孩竟生得如此秀丽无尘。她的面颊、脖颈乳白如羊脂,在晴光下待个片刻,微燥,白肉里便生出如婴儿趴眠乍醒的睡印,不轻不重,粉得恰好。而她一笑,像无色的白莲在春风中开的瓣,瞬间使人心灵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