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整壶,可以,桑之木。”祂说,一边将三只叶片铺在朝仁面前。
“可一样,你要先回答问题。”祂微笑。“答案对了,整壶,都是你的。”
朝仁看着三片叶子,了然于心。
“没错,桑之木。你与寡人真是心有灵犀。”祂说:“昨日清明,青鸟入山,又到了要啣叶归林的时候了。”
“啣叶归林”,是华族监国的方式,固定在每岁清明时分。啣了绿叶,一切太平;啣了红叶,虽有危机,大体尚可;若啣了枯透的黄叶,那禁族便不能坐视不睬。这就是禁主参与国政的管道,持续五百年的传统。
“你如何回报?嗯?”祂笑问。
朝仁也笑了。
起初是滚在喉头的一声轻笑,最后连说话都黏着笑声。
“还能怎样?”
他朝绿叶一拍,往少司命的面前一送。
“都老样子,还要问我吗?”他笑得疯癫:“问了费口舌啊,陛下。”
少司命满意地将整瓶酒壶交给他。
“寡人也挺担心你回答不好,回去给人笑啊,桑之木。”祂好心地说。
侍人又被差了进来。
“今年亦是绿叶,给青鸟啣回去。”少司命吩咐:“让孩子进来拜师。”
祂看着将酒当水一般灌的朝仁,一脸惋惜地说:“桑之木,寡人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脱离酒壶,直接以你的理智认同寡人。”
朝仁喝得更猛,喘不过气,酒水流了一颔。
“你们何时才能认清,你们禁族,也是人。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那近乎禁欲的方法活过一辈子。人性,要你们面对,是这么难堪吗?”
酒壶一放,声响空脆──那一壶满满的酒水就这样没了。
“没什么,难堪,陛下。”他傻傻地对着祂笑:“有,有酒,什么都不难堪了……”
祂叹着息。“你这么认为就好。”
祂站起身,要去廊上迎树生。
朝仁隐约听到祂淡淡地说……
“你刚进京的时候,寡人真的很欣赏你,你要怎么回到以前的桑之木呢……”
树生开始了九芎岭上的生活──与她的先生朝仁一起。
九芎岭是求如山上数以千计的群峰之一,由于峰上植满高大的九芎故而得名。谷雨之后就要立夏了,九芎的梢上此时都已结满了苞,待一入夏,便会有一串又一串的白花坠子来妆点山容。
所以侍女常对树生说,到了夏天就不无聊了,到哪儿都可以赏花。
树生却想问:那秋天呢?冬天呢?还有,现在呢?
若她的先生一直足不出室,她的岁月都要耗在这座只有九芎木的荒山吗?
入住九芎岭已十多天了,她的朝仁先生没有为她上过一堂课。
她只是成天对着图录,在木头上刻练着她早已熟悉的线条图案。她的手越来越巧,一天可以两个,十多天下来也累积了二十多个兽牌。侍女请木匠为这些兽牌打造了一款架子,架上隔了细细的格方,一个格方可以插放一只兽牌。树生看着这占了她书房一面墙的大架子,偶尔会乐观地想:至少她能为自己定个目标,就是用兽牌把这大架子填满。
若练刻累了,她便在空地练习甩兽牌、施诞降术──当然,她有慎选过的,绝不会再惹出一只黑兕来闹事。
有时是一只飞鸟,有时是一只兔崽,对了,她还施出了一只蝈蝈,可惜娘娘送她的葫芦没能拿回来,她只好把蝈蝈放了生。
有一回,她追着她诞降出的鸡崽玩,不知不觉偏离了殿院,入了森林,且不断下着坡。最后她追丢了鸡崽,怏怏地要回去,转身,却吓得差点尖叫。
不知何时,她身后竟站了一个魁伟的甲人。
但那盔甲里却没有人,连甲冑都是土塑的。
她心有余悸,眼睛再一晃,发现这里的九芎木上都结了染了色的绳子。
不久,侍女们赶了过来。她好奇,山那么大,她们怎能这么快找到她?
她问了这个甲人的事。
侍女们毫不惊奇。
“别怕,是这座山的土地在保护你,树生大人。”
“咦?”
“这些结绳会感应你的存在,一旦有外人侵入,或是你与朝仁先生误出山岭,它们都会出现保护你。”
“你们也是因此找到我喽?”
“是的。”
她听得愣愣。
所以,若不经许可,她与朝仁先生都不可能离开这座岭峰?
总觉得保护得太周全了。
但她没往下细思,甲人的现身,还是让孩子的她感到稀奇。她绕着甲人一圈,发现它的脚跟与土地相连,原来只要有泥的地方,都会生出这些甲人。
就像方才,无生无息的。
“它们会动吗?”树生问。
“我们当然不希望它动。”侍女苦笑了一下。“动了,就表示出大事了。”
树生被侍女领回去。
她边走边回头,眼睁睁地看到甲人崩碎,又回归为平凡的土泥。
说到施诞降术,树生确实成功了好几次。
但她却越来越气馁。
诀窍就像风,明明感知得到它的存在,徒手去抓,却抓不住,抓得越是用力,它逃得更远,教人精疲力竭。当自己绝望得想要放弃,一个无意,它又靠了过来,任她信手捻来随意运用。可她若刻意放空,她所得到的──也真的是一片空。
所以,怎么做都不上道。
陛下不就是为了让她突破瓶颈,才替她请了先生吗?
那先生呢?
先生到底在哪儿呢?
这天,她一样准时地入座空****的教房,又一次哀怨地想着这问题。
这间教房布置为专做教学的场所,位在东厢向阳处,侍女说是曙光一出,上课更有精神。且都定好了课表:寅时有一门早习,用过早膳后,巳时排有一堂教课,午饭后可午睡半个时辰,申时再上一堂,中间还插了一段午茶,即完成一日的课程。夜晚入睡前,则是树生自习或做功课的时间。
课表定得严严当当,层次分明,而且满贴心的──怕师生累坏。
但一点差别也没有。她趴在桌上,**着脚,用炭笔在木块上胡乱描稿,想:她每天都在自习啊!
“树生大人,来,喝点午茶。”侍女端了茶具与点心盒进来。“今天灶房给你蒸了芝麻粿,还磨了冰糖让你沾喔。”
哦……不知不觉,竟然到了下午的点心时间了。她懒懒地想。
侍女替她收拾了桌面,拿了温帕子擦净她被炭笔弄得灰扑扑的手指,再为她斟了淡茶与布了点心──只有她一个人的份。
树生趁机问:“那……先生的呢?”
侍女微笑。“树生大人先用吧。粿冷了就不好吃喔。”
还是一样,答案被巧妙地避了过去。
但树生也体谅这些侍女,只有陛下请得动的朝仁先生,怎会把侍女看在眼里?
树生切了一口粿,沾着磨成晶粒的冰糖,默默地吃着。偶尔侍女对她的线稿赏出了兴致,夸她几句,她才勉强出声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