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将男人与树生的反应都看进心里,却是平静。
“树生。”祂说:“向你的朝仁先生,行一副拜师礼吧。”
“啊?”树生不禁惊出了声。
男人也抬起了头,吊着眼,瞪着少司命。
少司命为两人斟茶。
“你们师徒二人结完礼,寡人会拨九芎岭上的一峰殿宇,你们就到此生活、教学,如何?”祂还是悠悠自若地说。
“陛下是什么意思?”男人硬直地问。
树生颤颤地看向男人,才发现,男人质问的态度,彷彿当她这个当事人不在场一样。
“寡人要你,把你对木质的领会,教授予你的学生杭树生。”
“为什么?”
“树生,是疆图侯的女儿。”
树生惊出一身冷汗。不是说好这事对谁都要保密吗?陛下怎会毫无顾虑地就说出来?
“她是一名诞降师。”少司命继续,似乎自信一切发展都会如祂所运筹的一样。“却又不是寻常的诞降师,她能利用木头来诞降刻画,使诞降之物生而不灭,即使生主亡故,也不会带走已施出的术与物,寡人希望运用这孩子的特长,来修筑荒州的定疆大图。可惜,她的能力远超过国监教授的范围所及,近日寡人一直在苦寻开导她的良师。”
树生第一次听到少司命这样评价她的诞降术。原来,祂不是嫌弃她惹了许多麻烦给祂,而是认为国监的侷限无法容纳与开拓她的能力。
她竟然会以为祂是想把她赶下山哩!
若是平时,她一定会庆幸。
可觑了一眼男人的表情后,她实在……雀跃不起来。
只见男人眼眶一瞠,黑珠子都快被眼白吞没了。
“这孩子唯一的缺陷,便是没能正确领会木质的本性,致使施术不稳,花费的精力、时间也过长,因此寡人要你领她意会木质,并能信手掌控,让她日后修补大图时能游刃有余。”
树生又是一番暗惊──陛下竟然都了解她的缺点?!
“桑之木,你……意下如何?”
男人不回答,瞪视的力道也不见收敛。
少司命再说:“你答应的话,就能离开离峰,寡人收回软禁你的旨意。”
正堂内安静异常,外头大风刮着屋顶的声音,轻重缓急,都一清二楚。
最后,男人开口了。
“陛下。祢确定祢知道──”他那一顿,非常用力。“我是何人?”
“知道。”少司命直白地答:“你是桑之木。”
“是华族的桑之木,是来自禁族的华三爷。”男人绷着声强调:“祢竟然要我,去教一个诞降师如何运用木质?”
他眼一瞇,面色不善。“陛下,祢这么瞧不起禁族吗?”
树生尴尬地缩着身。
又是一个,看不起诞降术的人。
少司命没回答男人,却是倾身,轻轻地搭上树生的肩头,
“树生,来,你告诉寡人……”祂温柔地问:“你愿意成为朝仁先生的学生,与他共习木质吗?”
树生颤巍巍。“可、可是先生他……”
先生他不愿意啊!她很想这么回答。
“树生,听清楚哦……”不料,少司命的口气更笃定。“寡人是问『你』,愿不愿意。”
她一愣。
听清楚了。
少司命只有问“她”的意愿。
而不是男人。
她咽了口口水,听懂暗示,先是轻点了下头,再来是重重地、肯定地顿着。
她当然想让自己的诞降术变得更好啊!
“太好了。”少司命微笑,将她牵下座。“那你先出去一下,好吗?”
“咦?”她怔怔。
“你可以请侍人带你到离峰逛逛,或是想吃什么点心,都吩咐侍人为你准备。”少司命贴心地说。
树生瞧了一眼男人。
他仇视少司命的眼神终于把她打得落荒而逃。
她立刻听话地答道:“好的!陛下。”
便匆匆地奔出堂了。
少司命靠着椅,有些慵懒地望着这个被祂赐名为朝仁的男人。
这慵懒,出于祂深知自己能够制伏他的自信。
朝仁的眼睛已瞪成了尖锐阴寒的下三白了。
祂摸了摸桌子。“你知道,这桌子为何改了?桑之木。”
“想做出礼贤下士的假象,我没猜错吧?陛下。”朝仁冷冷地道。
少司命看到他指缝下的草芽,又生出了一指高。
“那……寡人礼贤的美意,你感受到了吗?”
“陛下,要听实话吗?”他反问。
“你说。”祂欣然。
“我只感受到,祢贪婪的心意。”
祂叹了口气。
“你若私下说,寡人尚能宽容。但那日朝政,你却当着众卿的面指责寡人,丢尽寡人颜面。”祂幽幽地细数:“都水司善理暴川,有能力掌理全国川溪;新任判官是个无私无我的好官,能明察秋毫;户部的帐督司理帐清晰,够资格取得百年长命,为苍生效命……寡人一切作为,都是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实在不知,你为何要反?如此,谏院逼寡人责罚你,寡人实也无话可说。”
“我私下一直说得很清楚,只是陛下从不愿听进心里。既然陛下听不进,我只好当着大家的面说。”
少司命挪了坐姿,看上去,祂望朝仁的眼色是斜的。
那斜睨的真实意味,祂用沉默藏起。
祂佯装认真地思考。
“这些日子,寡人没有一日不想,但还是不懂……”祂拉长音调。“寡人到底是何处使你觉得贪婪?”
桌缘上的那株绿,已不是草芽,而是一棵生了半臂高的灌木仔。
“司掌长命,就是贪婪?”祂问得苦心婆婆。“爱卿,寡人要如何让你了解,这些观念的落差,就是禁族领盘在千年之后,仍无法成为泱泱大国的原因?嗯?你不就是因为受不了这落差,才自愿走出山林,来到尘世开阔眼界吗?”
朝仁的手再用力一促,那木茎已粗壮得如同树枝,绿叶不断地往上抽芯。
“长命,是人性。”少司命无视他力量的专横跋扈,继续说:“如果你无法了解这一点,那寡人便一日无法让你涉政──”
“若说这是人性,那为何那么多人要反陛下的人性?”朝仁高着声打断祂。“如果陛下还坚信自己是对的话。”
少司命面无表情。
“不只是我族在反,陛下一定知道。”朝仁再说:“听说有一个『蚀』,今月又杀了不少人。只要长命一年,就杀一人,好取得平衡──民间就是这么传说。”
少司命抿着嘴,定定地望着他。
“有吗?”祂这么问。
朝仁皱了眉头。
少司命偏着头,貌似苦思,最后,问得无辜。“蚀,是什么?寡人怎么没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