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他定定地看他。“我倒比较在意,『蚀』为何又动了这三十九条人命。”
螫蝎也端详起他,别有深意。
“听说岁初,你受伤了。”他说了别的事。
好久,尔穆月才答。“对,是受了伤。”
“玉伐死前几天,像说笑话一样,说给大家知道。你别介意啊。”他呵呵笑了几声。“毕竟十几年前,狼狈得披头散发的『蚀郎』,没几个人想象得到。”
顿了一下,却收了笑。
“那,为何受伤?”他冷冷地看他。“是因为你也变仁慈了?让猎物有机可趁?”
尔穆月不回答。
“你说啊,为何受伤?”
“正如前辈所说,”尔穆月最后答:“太狼狈了,我没那面子说。”
螫蝎歪着嘴笑。“如果穆日在禁国就好喽!”
听到“穆日”二字,尔穆月更刻意地无动于衷。
“穆日以前常说,他兄弟啊,即使身上扛着天大的事,他也能像没事,即使心上有痛如刀割的瘀,他的脸上也能如敷了个面具一样,看不出所以。大伙都觉得,这种人最适合──”
螫蝎铿锵有力地说出这二字:“弒君。”
尔穆月仍是面无表情。
“我们还能信你兄弟的话吗?穆月。”他瞇起眼,深深地看他。
“等穆日回来,”尔穆月回道:“前辈再问他吧。”
螫蝎肃杀的脸,忽然被笑破了。
“唉呀,还真被你兄弟说对了,你那脸板得像浆出来的,我真无法对付你。”他轻松地挥挥手。“看来只有你兄弟才看得破你,他总向人炫耀他兄弟只对至亲至爱露真情,真羡慕他哩。唉呀呀……我想念起穆日了,他有写信回来吗?”
“没有。”他平顺地回应。“前辈也知道,牡国随时盯着他们的人民,通不了信的。”
“也是,也是。”
螫蝎摸了摸自己粗糙干涩的脸,啧啧道:“我这脸喔……”他问尔穆月。“你府上有无沙菰粉啊?”
沙菰粉,是一种从棕榈树上取下的汁液所晒干的粉末,和水涂在织品上,可使织品硬挺。俗称“上浆”。
尔穆月让下人取来沙菰粉。
“我这脸太苍老了,也得浆一浆,否则就破馅了。”螫蝎拉拉眼皮,说。
“浆面”,是沙菰粉的另一种用法──简易的易容术。
浆面之法不似婴瓜做脸繁复,仅是利用沙菰粉干后僵硬的特性,让人面暂时变形。行家调配沙菰浆得当,能自如控制效力强弱与时间长短。
尔穆月又差下人拨一耳室给他浆面。
“大厅见,前辈。”他说,转身要走。
“穆月。”螫蝎叫住他。
他停步,没回头。
“杀人,是为了取得平衡。”螫蝎难得口吻正经地说:“祂少司命敢封人长命,就得承受凡人为此而死。否则这世界人人长命,如何消长正常?有明一定有暗,有生就一定有死,这是世界最正常的常理,我们只是用非常之法来恢复常理,你别忘了『蚀』的初衷。”
静了一会儿。
“我没忘,前辈。”尔穆月开口。
“哦,那太好……”
“毕竟我也受了长命血,余活了二十春秋。”他再漠然地说:“所以,我一直都记得我的长命,是用许多凡人的性命换来的。”
螫蝎看他的眼色转为深暗。
“快些浆面吧,前辈。”他抬头看看渐出的日头,提醒:“别太晚上山。”
然后,走出螫蝎的视线。
尔穆月带着一个年轻、面白、骨瘦、眼吊如狐狸的少年侍郎上山面圣。
少司命却不在朝堂里。副役长说,少司命今日无法登见宫。
“为什么?”尔穆月问。他的侍郎低着头,却拉长着耳朵听。
“昨日进宫的伤兵血气太盛,染伤了陛下。陛下忍了一日,圣体一早便不适,在私宫休养,役长正率全体侍人,全力看顾。”
若是平常,尔穆月会轻易作罢。
可他感觉到他身后的侍郎正蠢蠢欲动。
他只好顺着侍郎希望的意思说:“但事关穰原人心动**,下官得亲自与陛下商讨对策才行。能劳烦副役入内传个话吗?”
侍郎又在他背后一顶。
他不耐地闭上眼,深吸口气。
张开眼,又说:“或是让下官登私宫觐见圣上?”
副役长将指挥使一行二人带到见宫、私宫的交界处──二宫之间以一条宽敞可容车行的拱顶廊桥相连,桥下是深有千尺的湍湍溪谷。今日微雨,谷中有若云雾气,让桥上人以为自己正站在云霄之上。
见宫一端的山壁上镶有几房精致小间,专让贵客候私宫之旨。
副役长特开一方,教二人等候旨令。
不过侍郎待不住,走出小间,撑在桥头上,赞叹地指点着桥下耸立的峭壁。
“啧啧,真是鬼斧神工。我混那么久了,还没到过私宫哩。”
尔穆月怕他胡来,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穆月,你登过吗?”侍郎回头问。
他摇头。“我官小,都是由院司登。”
侍郎一哂。“不然请东主子出钱买捐,让你当上院司好了。”
他还是一本正经。“前辈,这里是穰原。”
“唉呀,开个玩笑呗,哈。”说完,他继续支在栏杆上,像摇篮似地**着,很顽童的样子。
尔穆月始终疏离地静默一旁。
侍郎**着身子,一边观察着私宫一端的建制。
“依咱们功力,那墙门,不难翻。”侍郎说。
尔穆月顺着看去,不作声。
“若我们不候旨,直接前行,翻过去,会怎样?”侍郎问。
尔穆月看他。“前辈,你问认真的?”
“我一向认真啊。”
“那桥,”他给侍郎指出桥中端一处特华丽巨大的雕花大柱,说:“给下过大咒,没得宫内允许,越过大柱,再过去,就没路了。”
“没路?”侍郎还想不通。“会怎样?”
尔穆月用包容的眼神看着这位前辈。“坠下溪谷,粉身碎骨。”
侍郎哇地一声。
“私宫,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潜进。”
侍郎搔搔头。“我知晓了,难怪东主子到现在还没拿下私宫啊。”
但下一刻,他却又乐观地说:“嘿,穆月,难得咱俩可携手同进,怎样?不如,在里头大干一票吧?……怎么干呢?比方说……”想了想,笑得开朗。“提着少司命的神头,给东主子作祝寿大礼。”
尔穆月像看疯子似的,安静而怜悯地望着他。
就连他本人也觉荒唐,便叉着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还好四下无人,不必丢脸。尔穆月庆幸。
他站在原地,继续候旨。
此时,私宫一端专供宫役进出的侧进小门,开了。
尔穆月眼利,远远就看见,是两个孩子。
他本以为是少司命用长命血养的侍童。
“我还是觉得……不大好。”一个侍童说话了,他一样听得一清二楚。“等陛下身子好了,您与祂报备过,再出去吧……树生大人。”
他一愣。
是……
树生?
“嘘,子乙,你答应我的。”另一个声音理直气壮地说。
他听得更确实了。
真是小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