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定在树生面前,摆正铜镜。树生看到自己心神不宁的脸。
“镜子是反映实相的东西,如果你心无孽障,我也照不出什么东西。”尹治说:“你说日召术是下流的,可万一镜子里映照出的东西果真是不堪的,那么……到底谁才是下流的呢?”
“我没什么不堪!”树生烦躁地叫着:“拿开你的臭镜子!”
粳粟、万赫将她压得更紧。
“我问你……”尹治从容地问:“陛下知道你很崇拜疆图侯吗?”
树生一震。
“疆图侯和陛下有怨喔。你不知道吗?”他说:“疆图侯画出了荒州啸堤,荒州百姓爱戴他,更胜陛下,可陛下却在他风风光光的时候绑住他,他怀恨在心,所以诞降了末世图,当着陛下的面,吃了好多人。陛下罢了他的职,慈悲放他一条生路,可他不感激,竟张张扬扬地放火烧了整座土楼的人命,陛下把他追得天涯海角,最后真是气极了,才拔了他大侯的仙籍,叫他以死谢罪。”
“不是!”树生冲他大吼:“不是这样的!疆图侯是不得已──”
“哦?怎么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尹治瞇眼。“疆图侯是你的谁啊?陛下知道你的心那么向他吗?”
“陛下赞赏定疆大图,陛下看重疆图侯,疆图侯没你说的肤浅,你少自以为了解疆图侯!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镜子里产生了变化,像大火熔铜一样,开始液化。
尹治满意地说:“我想疆图侯对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否则怎会一激便上勾呢?”
粳粟哈哈地笑:“说不定是她老爹咧!”
他们将树生放了。
树生惨白着脸。
上当了。
这群下流的人,就是想偷窥她。
陛下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父亲。
“若她爹真是疆图侯,那就好玩了哩!”尹治等着镜子里的实相现形,边轻挑地说:“逆贼的孩子,哈!”
树生瞠着眼。
逆贼?
她捏着拳头,捏到颤了抖。
爹──
才不是逆贼!
她忍无可忍,想也不想──
她抽出了腰带里的兽牌,回身就朝尹治他们掷去。
尹治一吓,以为她拿什么武器攻击他们,脚步一跄,镜子滑出手,接不准,碎了一地。
回过神,却发现树生丢出的方块不是打他,竟只是孤零零地扔在他们脚边,不知何用。
装腔作势,敢吓唬他?!
“你这小浑球!”尹治咬露着森森白牙。“赔我镜子!”
他冲上去要扑她,树生一闪,不是逃,反而又拿回兽牌,往地上再甩──
方块还是躺在地上,没反应。
她不信,又甩,甩、甩、甩──
甩得连尹治也消了气,怔傻了。
粳粟噗哧一声。“你在做什么啊?”
树生赤红着脸,自顾甩着。
万赫认得兽牌的游戏。“这不就是打兽牌吗?以前我常跟我家仆玩。”
尹治大笑出声。“干嘛?你以为你真能打出一只兽来咬咱们吗?”他拉着粳粟一块笑。“欸!你说她,蠢是不蠢啊?”
粳粟提着嗓子笑,声音尖得像针。“蠢──蠢毙了!”
三人笑得过火,还弯腰捧腹的。
树生不甩了。
她屈辱地低着头,眼泪都被笑出来了,可她不敢给这些顽皮的男孩知道。
她在徬徨什么?她有什么好徬徨的?她的诞降术原来还这么不上道,连及时保卫自己都做不上,她怎还有心力去愁该如何告诉陛下她想放弃诞降术?
她孬,怎修得起定疆大图呢?
眼泪、鼻涕快掉下来了,她一慌,用力而别扭地吸,又怕给人听到这懦弱的声音。
不过,那三人可没听见她的抽泣。
“喂,什么声音?”万赫问。
“什么?”
“听,好喘……”
“怎?国监养了牛啊。”
原来,她的抽泣声被另一阵奔牛似的呼喘给盖过了。
三人循着声找。
然后,再开不起玩笑。
一个巨大的影子,黑压压地,压过他们。
一双森白的眼,箭簇似地,射着他们。
满是骚味的鼻息,气冲冲地,喷着他们。
那巨物,往前一步,就是一波地震,撼着他们。
“那、那那是──”尹治拉着两人,当自己的遮蔽。两人也不知所措,反把尹治推向前当盾牌。
在他们一推一挤之间,巨物又是一步跨来,黑如铁铸冑甲的皮,沐在夕阳的光里。
树生颤颤地觑着她甩在地上的方块。
确实是她刚刻好的黑兕。
黑兕,如图录画的,就是一只长得像牛、皮如厚甲、鼻有大角的怪物……
她终于能想象,为何子乙说,黑兕奔起来,就像地牛在翻。
因为牠硕壮得形同一座土碉堡。
又为何任何东西挡在面前,牠都会想要冲撞。
因为牠压根儿不是一只温和良善的畜牲。
牠的脾气,差劲透顶!
尤其看到扭成一团、尖着声吵架的孩子。
“推我干嘛?!你们挡去!”
“粳粟胖,撞不动,去挡!”
“挡什么挡,快溜啊──”
他们一跑,黑兕就仰头,冲天一鸣──那叫声锐呛得像破嘎沙哑的唢吶。
楼宇,开始震动。
尹治的曾祖,中州大都堂,一听闻消息,马上赶来国监,教工赶紧点了灯为他开道引路。
他后头除了跟着一众家仆,还有一个脸廓瘦削如柴、面色寡欢阴沉的男人随后。这男人的眼神过于锐利,脸面、身架骨感十足,彷彿新裁的纸片,碰触一下就划破手指。
进了天井,就着有限的火光,他们远远就看到被撞出一个大窟窿的府楼,被剖肚的墙、外露的栋梁、倾颓的柱身,还有破碎的门窗,在夜幕里织成畸形的影子,教人触目惊心。大都堂啧了一声,提了裙摆往师范室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