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戍州还是牡国的一州，不会下白毛雪，很温暖。陛下说祂曾骑马与黑兕一同奔驰过哩！”
树生不知不觉入神地听。
“陛下还说黑兕奔起来像地震，所以马儿不可靠太近，会吓坏。”子乙生动地描述：“而且黑兕脾气暴躁，任何东西挡在牠眼前，牠都要冲撞！”他放下手边的工作，双手合十举在头上，模仿起黑兕横冲直撞的样子。
“哇。”树生惊奇地叫了一声。
“因此马儿也不可以跑太快。”
“真想亲眼看看。”树生比较愿意攀谈了。
子乙又拿起茶箱，从箱中取出一只圆漆盒。“不过陛下说戍州冷了，黑兕都被太一神赶到更南方去。等树生大人长大，可以出境旅行，一定要到南方的国度去看看。”
“嗯，一辈子照着图录画图，也画不真。”
“那就请树生大人好好吃、好好睡，快快长大吧！”子乙由衷地说：“请一定要替子乙出去看看。”
“你也可以去看啊。”
子乙笑了笑，摆摆手。“我长不大了啦！而且我在宫里待了五十年，大概一辈子都不会下求如山吧。离开求如山，离开陛下，子乙就不是子乙了。”
“是吗？”树生本想问这样的人生不会很无聊吗？不过她觉得自己没资格这般问。
子乙持了砌刀，从漆盒中挖了一块膏状的乳黄物，刮在碗缘上。
树生闻到浓郁的奶香味。
“这是什么？”
子乙俏皮地卖关子。
他挪了张凳子，站上去，嘿咻一声，提起铜制的长嘴汤壶，身子灵巧地一倾，只见如琥珀般色泽的茶柱以利落而美丽的弧形冲进了茶碗里。碗里的膏物一碰上热茶就化开了，宛如森林中渐漫的白雾。
“请喝，树生大人。”
树生喝了一口，因尝到甜香而无腥的奶味，眉眼都开朗了。
“好喝。”她赞道。
“是戍州产的糖黄油，牛油熬的。”子乙说：“听说都拔侯常失眠，可只要喝了用糖黄油冲的茶，身子暖了，神智温润了，就可以睡得稳。他进贡给陛下，希望陛下好眠，以顾上圣体。”
“我改观了。”
“咦？改观什么？”
“我以为戍州人都吃发臭的乳。上回在长令丘喝的酸奶，好臭，像馊。想说一辈子都不要去戍州。”
子乙大笑。“我和陛下也喝过呢！在招待都拔侯入京的席上。我喝了一口，马上吐掉。”
“那陛下呢？”
“陛下勉强吞了下去，可是皱着眉头，好久都没法吭上一声。像这样──”子乙拿了一条巾子掩嘴，学起少司命强忍酸奶臭味的矜持模样。
树生噗哧一声，竟连优雅的少司命都无法招架。
“一旁的官员都很为同席的都拔侯羞窘，不过都拔侯不怎么在意，还是神色自若地与众人谈事，一边喝完他的酸奶。有人不给他面子，当着他面说酸奶臭了，可都拔侯还是不疾不徐地说：『不饮酸奶，不出骑兵，不敌大牡，无保家国。』──啊啊！不亏是活了四百年、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大侯！”
“听起来你很崇拜都拔侯，子乙。”
“是啊，树生大人若亲眼见过都拔侯，也会为被他的武侯丰采吸引。”
树生听着这些轶事，津津有味，本来从国监带回的心事似乎抛到了脑后。
天真的子乙毫无心眼，又与自己同龄，树生也唯有面对他才不那么拘束。
树生饮完了眠茶，子乙一边收拾茶具，一边无意地问起：“今日国监还好吗？”
树生回答得很顺。“嗯，都很好，学到很多东西。”
但也不继续深入了。
“若树生大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跟子乙说喔！我们是朋友，朋友！”
树生笑得很感激。“谢谢你，子乙。”
此时，令婆也来喊门了。
“快二更了，必须就寝。”令婆面无表情地命令，不因有子乙在身边而改变她严谨的态度。
树生收起了刀具、图录，还有笑容。“是的。”
并将那方块谨慎地收入一条绣有许多口袋的腰带里。其它口袋也有同样的木板方块。
她很重视那条腰带，紧紧护在怀里。
他与树生道了晚安，便退出了房。
回少司命寝殿的途中，他经过一条翠藤蔓生的廊道。这些翠藤本都安分地栖居在山壁上，但因少司命常经过此廊，引翠藤蓬发，横过了楼墙，密密浓浓地缠绕上栋梁、藻拱，使这条廊看起来就像一条幽幽的深山之径。
他在廊上遇见了少司命。祂正负手，眺望着月光下静谧的群山。
听见子乙的脚步声，祂回头，轻笑道：“辛苦了，子乙。”
“不会的，陛下，小的也很关心树生大人。”子乙真诚地说。
这趟眠茶，便是少司命特地请他送去的。
“她都好吗？”
“她说都好。陛下。”
“国监里，今日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她都没说，陛下。”
“她在练字帖吗？”
“不，她在练刻，陛下。刻一头黑兕，很生动哩！”
“有与你谈谈心事？”
“没有，陛下。什么都没谈。”
少司命沉默。
陛下真的很关心树生呢！子乙想。现在那副沉思的表情似乎在担心着：树生那孩子，不知道又再想些什么？
“不过陛下……”子乙说：“小的有与她谈一些趣事，应该能使她开怀。”
少司命继续凝望着山。
“树生大人也笑了喔。”他再补充。
祂轻叹口气，莞尔。
“还好有你陪伴她，子乙。”
“年纪一样，就聊得开嘛，陛下。”
“是啊，子乙。”祂笑得有些落寞。“若是寡人出面，大概又会被她的大礼隔得远远的吧。”
子乙一愣，然后发现──少司命顶上的藤叶竟开始干涩枯萎了。
“陛下怎么这么说？”他说：“树生大人一直很感激陛下呢！小的看得出来。”
少司命摇摇头，不多说。
“没什么，子乙，你别担心。来，快去休息吧，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