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捡起来,一握,整个化散,让她满手是墨灰。
她瞪那胖子。
粳粟与万赫窃笑,尹治轻松地在一旁看笑话。
多么拙劣的诞降术,如此松散,还不能成形。她心里反笑他们:难怪只能拿来恶作剧。
她要自己成熟一点,别与他们起舞。
可她又听见了纸张挥动的声音。
她偏头去看,看到那胖子从纸张上“倒”出一颗──黏糯、像泥团的球物。
她赶紧跳起来,那颗小球刚好砸在她椅上,化成一滩墨汁。
“喂!”她气得大叫。
尹治挑着眉,摇摇头,嘴里幸灾乐祸地啧啧响。
老先生终于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教工前来关心。
不料尹治先发制人,无辜地说:“抱歉,墨盒不小心翻了。”
他们趁教工来前先把墨盒翻到她座位上。
“你──”
“对啊,对啊,不小心的。”他的跟班跟着应和。
“对不起喔,杭树生。”尹治还当着教工的面向树生道歉。
那胖子精明,早把凶器“藏”了起来──卯起劲来抄笔记,若无其事。
树生百口莫辩。
“诸位,小心一点,上课认真。”教工叮咛了几句。
“是,先生。”尹治一伙异口同声。
教工走后,尹治邪气地冲她一笑。
“就,你了,孩子。”老先生干脆点名树生。“说说,你,想出仕的,州域。”
那伙人又叽叽地笑着,像沟鼠。
树生深呼了口气,站好,认真地回答:“先生,我想去荒州。”
老先生吟哦了几声,表示惊讶。
“难得啊,难得。”老先生说:“老朽教了,八十年的书,第一次,听到,有人要去,荒州。说说,原因吧,孩子。”
“我想让那些百姓……”她用力地说:“远离海啸。”
对!她是来国监学习,不是来搞小派系,不是来恶作剧,也不是来让人欺负,她有更重大的使命!
尹治这些人,她根本不屑一顾!
这样一想,方才受的气便消了一半。
“所以先生,我也想好了。”她再说:“等上了腰监,我想好好认识这些海啸每一季的走向,每一条、每一条,都会牢记。”
老先生面目虽老,眼神却不老,他用一种睿智透晰的目光打量了树生一番。
“恰好,老朽,在这方面,略有,研究。”他笑呵呵地说:“期待,三年后。老朽,等你,一块牢记,杭树生。”又补充:“不过,这三年,请先,将全国,河川,地形,县城,物产,熟背起来。”
于是,有第二个先生对树生印象深刻。
尹治看她的样子,也越来越阴沉。
有一堂课的先生,专执侍魇术。但他并不在堂上授术,而是以侍魇术指导监生如何冥思,如何控制自己的思维,不为外力所扰。
先生生得一双如刀缝般的眼,表情平淡,无起无伏,当他面向群生坐在座首,带领大伙冥思时,无人知晓他到底是张着眼还是闭着眼,是睡着还是醒着。
因此尹治那群人似乎也安分了些,不敢妄动。
树生在她的冥思中,来到了求如山上那座存放定疆大图的图库。
她不再远远观画,而是走近百步,细细观察图上那条象征啸堤的粗黑边线。她看进了墨色中,见到密密织织、纵深无底的白色气网,每一条术气都牵连彼此,却又不碍彼此,有条有理地互相组织、牵制又融合。
观得深入,一不小心,她便跌入了术气所连结的荒州海崖。
她摸着与粗岩无异的啸堤,一边沿着岸走,一边眺望阴沉又暴怒的海。
岩石的触感,如此粗糙,如此厚实,又如此温暖,似乎直接连结着大地的脉动,连苔、连草,都愿意依着这石头所散发出的土地能量,攀附生长。
这座啸堤,是有生命力的,毫不虚假。
她要怎么诞降出这样既真实、有内蕴又巨大的物体呢?
她坐在吹不到风的石窝里,痴痴地望着海。
她想,父亲当初接下这份足足有三百年长的寿命,来奉命完成这座宏伟的啸堤,不知他的内心有没有一点不安?
要与这么大的海对抗呢!
有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都扛在自己的肩上哩!
有时她觉得,彷彿连自身的呼吸,都不再只是自己个人的事了。
她看了看今天为了穿红麻、练术气而刺伤的手指。先生的夸赞,言犹在耳。
“可是……”她对自己说:“如果是爹,那么小一块的白麻,大概就像眨眼皮一样容易吧。哪像我,累得像条落水的小狗……”
她唉唉地叹气,撑着下巴,神游太虚。
忽然,她听到踏过碎岩的声音。
她悄悄地探出头去看。怕是来到她意识里监督的先生见自己偷懒,她得想好借口才行。
她看到那人高大的影子,就落座在她的石窝旁,将她整个拢了进去。
他穿着精致的黑绣马服,着了适宜登岩的靴子。这装扮,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再往上一看──
看到了被一把素色木冠束整得威严、高尚、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容。
可是一对上她,又总能毫不贪吝地,给她这世上最甜暖、最包容的微笑。
因为她是他最深爱、最顾念的女儿。
她僵住了。
眼泪糊了视线。
她听到了她一直思念着的声音。
“树生。”他朝她伸手,温柔地哄:“别怕,是爹啊。”
她急呼呼地握住,就怕是梦,是虚像,是她太过想念父亲而生的泡影,她得赶紧把握住。
父亲轻轻地施力,将她牵拉了过来,怕她被张狂的海风给夺了似的,大手一撑,又将她包拢入怀。她趁机张手,大剌剌地抱住他的粗腰,像只小猫,撒娇似地在父亲的肚腹上磨磨蹭蹭,一如她小时候常做的。十岁以后,她再没这样抱过父亲了。
父亲的喉头滚出沉而好听的笑声。“痒啊,树生。”
她用力地闻父亲的体温,想嗅出一丝她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含着墨味的檀香气息。
“爹──”她得咬着牙关说话,才能不哭。“我好想你──”
“爹知道。”他弯下身,亲吻她的头发。“爹一直都在这儿啊。”
对,她知道,只要她想念,父亲一定会出现在她的意识里,但她得压抑,才能继续坚强地在求如山上过着没有父亲的生活。
父亲将她枕在胸上,两人静静地看海。
“你从来都没带我到荒州过。”树生被父亲揣得紧紧的,说话的气都吸进他的衣服里,听起来闷闷的。“我看过你的梦之后,才知道你是荒州人哩。”
父亲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抚着她的背。
“这个啸堤,好宏伟喔!”她爬起来,夸张地张手笔划着:“你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
父亲笑望着她,有一种母亲般的安宁、慈祥。
“你觉得我可以生出来吗?”
“我答应少司命陛下,要替你修补图。”
“因为你的图坏了。”
“可是我看了你的图,实在很慌张。”
“好复杂呀,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