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安孤(2)(1 / 2)

诞降之师 范之家 2153 字 3个月前

让东主子知道她是替代她父亲的好人选?现在心软,那当初又为何不反抗东主子,拒绝这项差事?

“假慈悲。”他自嘲地笑一声,眼里满溢着狠戾。为了东主子,他什么都能做。

他的手移到木枕旁,利落地打了一个响指。小屉里发出了快速拍动的声音,且越渐激烈,甚至连木枕都震动起来,晃动着女孩的头颅。最后,女孩皱起了眉头,微痛地低吟一声。

魇虫进去了。

因为马上的颠簸,扯动腰侧的伤口,杭乐安倒抽一口气,按着伤处,勉力忍着。他想,他连马都快坐不住了,此刻的脸色想必苍白得吓人。

还好树生那孩子不在。他庆幸,否则,看他这身疲弱残破的模样,她岂不难过的痛哭?每回看到她哭,他就心如刀割,总怪罪自己没有能力,没能替她留住母亲,又让她在生活上受了委屈。他不知那失亲的缺口该如何填补,他十岁就没了家人,也没人替他填补过,他只能凭着一个做父亲的直觉,用纵容、用溺爱、用无止尽的付出,来替这孩子织补出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完整到她不会想到她应该还有一个母亲。

可是,他又失败了。失败得彻底。

你恨她!

想到她的指控,他又浑身一震,这一震,再扯裂他的伤口,痛得他弯腰,伏在马背上,吃力地抓着马鬃当支撑。

所以你一定也恨我!因为我是你和她的孩子,所以你恨我──

那痛又吃得更深,几乎深入椎骨,他疼到发抖,松节油的效力还残留在他体内,似乎是要吸干他的术气才肯罢休,他连手指都握不紧,马鬃没能撑住他太久,手一滑,身子一倾,他便摔落马下。

他挣扎起身,可一用力,僵麻的无力感便又紧紧地缚上他。他瞇着眼,想知道自己在哪儿落马?离牡国的边境多远了?然而入眼的尽是一片浓浊阴暗的黏糊,灰稠稠的,像纠结许多灰毛球的毡子。

对。他竟笑着,心想:对,他都成这副德性了,又怎么可能保护女儿?他本来还愧疚着,自己对女儿说了谎,说什么眼睛看不到了,再也保护不了她,所以必须将她一个人撇在那儿,那儿安全无虞……那都是谎话,包裹他逃跑的事实的谎话。

以前,经过穰原的花街,冷眼看着那些风尘女子对着恩客卖了笑卖了身,他总会想,这母亲,以后要怎么面对她的子女?怎么跟她的子女说,她赚的钱,是那种糟蹋自尊的皮肉钱?

现在,他自己也尝到这种滋味──面对知道一切的树生,他还能用什么面目自处?当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时,他会忐忑,她是不是想起他曾经滥用诞降术,杀了那些一直与他、与荒州为敌的恶人?或是他被浮魈压在床榻上食血的恶心景象?又或是他赶走她母亲的狠戾嘴脸?还是他最后当着少司命的面,生出了那团世上最浓稠的仇恶?

她会怎么看他?她仍看他是一个父亲吗?还是一个面貌丑恶歪曲的怪物?

她对他恐惧地喊着:“你恨我吗?因为我是你和那女人的孩子!”这话告诉了他答案──对,这孩子……怕他,怕到甚至以为他会恨她。原来,他们两个守着一个安稳的家,守了十二年,会换来一个恨字。

那恨字,不过是对他嫌弃、鄙夷、蔑视的转移罢了。所以他不顾自己尚未复原的身体,就这样狼狈地逃出来,甚至狠心地将她独自留下……

我没说!爹,当我没说!我没有说──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不要──

他觉得眼睛灼热,闭上眼,脸颊溼凉一片。

“瞬兰啊……”他喃喃地低吟着:“你为什么要先死?为什么不照着我的话做?为什么不活下去……该死的人,应该是我啊……”

如果今天活着的人是瞬兰,是这孩子的母亲,孩子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他哀痛地想。

树生坐在一张案前,不安地望着陌生的四周。

这房间很干净,很空阔,正中央只有她坐的一把椅、一张案,四壁全是方正的格子窗,窗格内蕴着一层光雾,是天晴才有的明亮日光,让这空间看起来过于工整而光明,甚至有一种摸不到边似的虚假感。

她看到格窗上映出一个朝房门走来的人影,她起身想逃,却又惊讶下肢动弹不得,像有人正压着她的肩膀,硬是不让她离开座位。

门推开了,缓慢的咿呀声将树生的恐惧逐渐推高。

“树生。”

那个人轻柔柔的唤道,止住那恐惧的攀升。取而带之的,是一股强大的、累积十二年的思念。

她认得这声音。她才刚从父亲的记忆里听过。

来人从茫茫的白光里走出,身影渐渐具体清晰。树生鼓着很大的勇气,看向来人的脸,找到了一双和她好像的眉眼,一股锐刺射进心里,让她的眼泪掉出来。

是那个她在父亲的记忆里看到的女人,夜夜织香,蛊惑父亲,最后被父亲绝情赶走的女人。可是这女人一笑起来,却毫无怨怼,很温暖,温暖得足以摧生一朵最难开的花。那朵花,是亲情。

树生很本能地喊着:“娘……”不管她曾经做了什么,为了什么目的接近父亲、进而生下她,她还是她母亲,她仍然想伸手,向她讨抱一下。

“我终于来到你梦里了,树生。”女人笑着。“对不起,我没能陪你,连梦里都没来看过你。你会怨我吗?”

树生拼命地摇头,想说什么,可声音都哭哑了。这女人过去是什么身分,她都不管,那是父亲自己的事,她只是她母亲。在她被父亲抛下的这一刻,能看到母亲,能被母亲抚摸一下,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安慰。人一被安慰,所有心防都解了,她不想再忍,被父亲抛弃的痛,她想在母亲面前全部哭出来。

触碰眼泪,就能知晓孩子所有的心事,这彷彿是所有母亲的天赋。女人说:“树生别哭,爹不要你,娘要你啊。别哭啊。嗯?”

女人想牵起她的手,可指尖相触的霎那,树生只觉得一股透彻的寒凉像微风散在手背上,寒得她泛着疙瘩。女人赶紧抽开手,面有难色地望着她,心里似乎不想承认什么,却又挣扎着。片刻,她慢慢绕过桌子,来到树生跟前,堆着期待的笑:“抱抱娘好吗?树生。”

树生用袖子抹干脸,依言伸手,要紧紧拥住母亲,她想让母亲知道她思念的力道有多么大。可她却扑空了,差点儿跌下椅子。

女人后退了一步,想扶起树生,然而手再度透穿了孩子的身体,孩子惊愕地瞪着,女人尴尬地僵着。彼此都不得不承认,人鬼之间的殊途是多么遥茫,肉体永远不可能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