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她看到的父亲,举手投足,一颦一瞥,仍是她熟悉的模样。这一百多年,他几乎不变。
三百年,能把海杀掉吗?横拓。那个叫陛下的男人曾这么对父亲承诺过。
她这才掂量到,这三百年的真实感,还有极端异于常人的诡异。
她父亲不但是个高强的诞降师,是个地方大侯,更是一个活了超过百年的,非常人。
她和他在一起,朝夕相处了十几年,为什么从没发现这不凡的任何蛛丝马迹?
父亲不凡到,连假扮平凡,都可以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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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四○五”。
牌坊衬在阴黑的天空下,裹在咸溼的海风中,青苔像污垢,泪痕般地烙在柱面上。它孤单单地倚着山,望着海。
父亲面对荒州大海的身影,就像那堵孤寂伫立的牌坊。他不再到户外作画,却窝着像畏寒病人的身姿,意兴阑珊地待在三面以毛毡挡风的亭子里。挂在笔架上的笔,如风铃一样摇**,刚磨出的新鲜墨汁,快被海风刮干,固定在桌案上的厚纸,饱吸空气的溼咸,皱起像海浪一样的波折。
但父亲只是夯拉着手臂,靠坐在圈椅上,静着,望着,任着这一切远离他。
在亭子外头,有两株树,如卫兵般生根于亭口两侧。那是在海岸聚落常见的白千层木,因为抗风耐盐,因此常见与木麻黄种在一块,用作防风。这两株白千层已有一定树龄,树围粗大,树皮剥落严重,如被晒得干黄的海蜇,树纹扭曲而丑陋。
一名面貌年轻的男人,弓着一种超过他年龄所能认知的恭敬,以谦卑的细琐动作,来到了树木后头。他向父亲说:“侯爷,有人求见。”
“如果是你安排的,我不见。”父亲说得有气无力,眼睛仍望着海。
“是洊县残生营自组的民团代表。”男人不以为忤。
父亲侧着头,睨他。“你,不是想试探什么吧?家宰。”
“不敢,侯爷。”原来,这男人的恭敬谦卑都是他的保护色。他说:“卑职只是朝廷派来服侍您的。”
父亲挥手,打断他。“让他们进来。”
一群闹轰轰的人簇拥进了牌坊,他们想往亭口靠近,却被男人喝止。“妄徒!侯爷的尊身岂能轻易靠近?”他指着树,严厉地命令:“跪在树外!”
这些人都是乡下的小民,平时就穿得土气,刚从海灾捡回一条命,更顾不得衣着破烂肮脏便贸然求见。被官腔一喝,喝得骨子里的卑贱油然生起,通通下跪,身子俯得极低,低得毫无尊严。
父亲瞧着他新任的家宰,作威作福颇有京官架式,嘴角微勾,意似嘲笑。
领头者开始嚅嚅说明来意。这群由残生营自组的民团,来自刚发完海灾的洊县东南处,一座名为沙村的地方。此村灾情不重,村子与田地虽被淹没,至少全村半数以上生还,比起瞬间灭顶、不留一人的村子,这已属大幸。然而活着的人却要面临更现实的问题──他们这所残生营没有粮,生者已经五日粒米未进。
“求求侯爷,救救咱们……”领头者应为沙村村长,他双手合十,上下求拜,哀戚道:“咱们这团已有十个人饿死了……”
但父亲此刻的眼里,只有一层淡漠的死寂。他回覆的声音,毫无起伏。“本侯已向朝廷请粮,下旬月,粮食就会从饶州运来。村长,你再撑一会儿吧。”
“侯、侯爷,里头有小孩啊……”听到这答案,村长惊慌。“连一点吃的都没有,您要我们怎么撑啊?”
那哀恸的表情,让父亲撇开头,不再说话,却由家宰说:“全荒州粮线都紧绷着,不是不给你,是没得给,你这样怪罪,好像侯爷刁难你们似的。”
“小的没这意思。”
“没米吃,大可去吃鱼。”家宰的话,让父亲瞠着眼,不可置信地瞪他。他却有恃无恐地说:“大半个荒州都被海吞着,捞不到半只鱼吗?”
村长与残生营的群众,都傻了。
“你哪里人?家宰。”父亲低声问。
家宰收起那福威压人的嘴脸,又回复谦卑姿态。“卑职是饶州稭县人士。”
父亲不屑地哼一声,用荒州方言斥了一声。“内地的猪!”
家宰变脸,他虽听不懂,但知道那是一句骂人的话。
“你吃翻肚的鱼吗?”父亲问。
“自然是活捞的现吃。”家宰仍自以为是的说。“吃死鱼会害病。”
父亲的脸皱出怒容。“你知道死鱼不能吃,却要我荒州人民吃死鱼?”
家宰挑眉。
村长怯怯地补充。“海啸卷上来的鱼,早就被绞死了。”
“卑职非荒州人,不知海啸卷来的鱼是死的。”家宰的神情没有丝毫赧意。
“即使是活的,你会吃吗?”父亲狠狠地又说:“吃那些肚子里可能有你亲人骨肉的鱼吗?”
家宰脸色僵冷,似乎也微怒父亲如此不给他面子。
“你下去。”父亲喝道。
家宰冷着声。“侯爷。”像在警告。
“你发给谏院的奏折可以如实写。”父亲咬牙说:“写本侯今日是如何驳你!”
家宰嘴角泛着冷笑。“卑职会照做。”说完,脚步微急地离开。
父亲却又叫住他。“你是来监视我的,没错。”他瞪着不情不愿回头的年轻人。“但你终究是来荒州做官,既要做荒州官,就要有荒州官的样子,不要像头猪,叫出这种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