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屏息,这旋律让她想起他们被活尸困在土楼的那天。
房里深处,出现了一抹灰糊的影子,树生细看,看到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孩子,是个男孩。然而他脸上故作压抑的冷肃神情,却有一种超越她的成熟。他的周围站着几个大人,身影却比男孩更难辨。因为这是一个远久的记忆,模糊灰蒙的质地,是主人想要遗忘的痕迹。
有声音从深处传来,是细碎的耳语。
“可怜啊,这孩子,父母兄弟都被海啸给吃了。”
“你叫他如何唱〈海丧歌〉?他只是个十岁孩子,别强人所难。”
“他一滴眼泪也没掉,真是勇敢……”
男孩抬起头,瞪着这些大人身影,耳语戛然而止。
“我要杀海。”男孩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让〈海丧歌〉永远唱不起来。”
他转身,毅然决然往深处走去。树生看到他背对着那些耳语的影子,正静悄悄地用衣袖抹脸,眼泪擦干,却使他的头抬得更高,脚步走得更无畏。
父亲的眼神,从十岁那年就已定型,所以这个男孩在树生眼里十分面熟。
她轻轻阖上门,继续往前走,并注意四周是否有任何人进出。她又往后找了几道门,木牌字迹仍然磨损,很多房间里只是漆黑一片,偶尔几抹鬼魅般的灰影幽窜,或只是几声从遥遥深处传来飘渺的碎语。她猜,或许连父亲自己都不记得存放在这些房里的记忆是什么。
她找到了一间挂着“延和二八八”木牌的房间,字迹清楚。她打开一条门缝,大股强劲的海风由缝里爆裂进来,从树生手中扯开门扉,入口洞开,一片微阴却清晰的天光洒了出来。她顶着大风,走进去,眺望着宽阔而阴郁的海,还有背后连绵起伏的草丘。此处风大,山丘上竟连一株树苗都没有。丘后,是瞬息万千的云块,一边移动,一边变化身姿。树生从没见过飘移得如此快速的云,见证了此处风的力量。
“陛下没有必要亲临一趟。”一个声音诚惶诚恐。“下官可以准备一头洁净的牲物,让陛下附体,亲自来一趟,实在太有劳您了。”
一旁的车道上,停了一辆马车,树生躲在石头后观看,只见一群身着官服的大人,正围拥着一名年轻人。此人相貌清秀温儒,挺立的身形雅正,身穿朴素淡色的长衫,交手而立,眼望车道下的山坡一景。
他的眼瞳,是如草的颜色,让树生印象深刻。
她跟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一个男人孤坐在坡上,擒着一块夹着纸的木板,执笔作画。暴躁的海风只是将他的发髻吹乱,却拔不起他那像深根大地的岩石般,对抗大海的决心。
围拥青年的官人们再焦躁地说:“您瞧,陛下千里而来,他竟有失远迎,下官这儿就去请他来向陛下赔罪。”
“让他画,别扰他。”这位被尊为陛下的人举手止道:“是寡人冒昧前来,想亲睹他笔下山水的风采。”此人虽年轻,但不论举止或是行语的气度,都比在场者要笃定沉稳。
“前阵子陛下不已派京使来看过那段十里之岸了吗?”官人问。
“京使的奏报,寡人读过,但这种场面,要眼见为凭。”祂说:“如此,寡人才安心将荒州交给此人。”
官人们有些慌。“陛下,您当真要封一名诞降师为侯?即使是牡国,千年来也从无特例!”
祂斜睨此人,神色冷寒。“牡国是牡国,禁国是禁国。安抚使,你要知道,你是禁国人。”
对方被此话一堵,腰弯得更低,羞惭地将脸藏进阴影。
此时,风戛然停止,四周阴黑。众人一愣,往前一眺,面前不是海,而是拔峭的岩山。岩山忽然压来的矗立气势,以及布在上头的每一寸光影与岩脉皴理,俱真实而宏迫,引起阵阵惊呼。青年瞇着眼,如观赏一幅艺品般地上下打量。
然后,祂向那个坐在坡上的人走去。
树生看到那人站起,转身,不逊地望着来人。“满意吗?”
那是好年轻的父亲──虽然他和她至今熟悉的父亲,从样貌上看不到年岁的差距,但他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有一种自负的轻躁。一个瞥视,一句话语,皆是张扬跋扈,却也充满随时往前冲的爆发力。
“寡人看过你上回进呈的十里之岸。”祂却不以这种气质为忤,仍心平气和。“同这座岩山一样,十分精彩。寡人很满意。”
父亲并不矫作,得意地勾着嘴角。他说:“荒州的海岸,可有千里,我画了十年才画出那十里之岸。但海不等人。”
“这岩山?”
“旬月。”
“的确颇久。”祂挑眉。“这也正是寡人此趟前来的目的。”祂摊手请道:“横拓,和寡人一同进京,封侯大典,择期举行。”
“太慢。”父亲直率地说:“就在这里。”
官人们群起轰动。“混帐!岂容你对陛下不敬!”
父亲对着官人笑得邪气,这种象是阴谋得逞的笑,树生从没看过。“荒州的百姓重要,还是那些繁文缛节重要?”他大声地问在场每一个人。
祂率先回答:“荒州百姓。”接着返身走回车道,向官人交代:“通知州府准备,寡人要在荒州施长命血,纳横拓为仙籍,三百年。”祂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看着父亲,又说:“从此,你就是疆图侯。”
“谢陛下。”父亲颔首,道谢并不雀跃,彷彿他早就把握结局如此。
“三百年,能把海杀掉吗?横拓。”祂微笑。“寡人很期待。”
青年上了马车,众人簇拥离去。父亲孤拔的背影,映在岩山的阴影下,用身上三百年耗不完的青春,抗着这宏伟的景。
下一间,树生选了“延和三○八”的房间。
夏季的荒州,难得是一种晴朗的景致,永远连绵着长不高的草绒的山,在深湛的穹空下显著生命的张力。冒出的花,在草里、石里、云里,招摇着它身上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