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一愣,表情略松。
“你最好趁我还没发恶梦前,擒下诞降师。”他又说:“如此,我便不会再差你去做其他事。”
侍从的脸色仍有些难为,但男人都替他开一条道让他下台阶了,他也只好闷闷地接受。
“是,卑职明白。”
“去准备。”男人挥挥手。
侍从一拜,走下山丘,奔起马来,还看得出一些躁气。
尔穆月看着侍从远离的身影,想起在京听过的传闻。听说前几年东主子发的恶梦很凶,都靠一名年轻的侍魇师替他压下。这名可以控制恶梦的侍魇师从未离开东主子身旁,就连疆场也跟上跟下。
他隐约了解,侍魇师不愿外出擒拿诞降师的心思是什么。
“还有事吗?”男人坐回交椅,望着他望了一辈子的草原。
“没有,主子。”尔穆月淡漠的说。
“你不去抓诞降师,向我证明一下?”
“属下能力不足,只怕辜负主子厚望。”尔穆月低首,流畅地说着推托之辞。
“玉伐想作良驹,却被踩成肉花。”男人哼笑一声。“结果真正的良驹,却自甘堕落,想被踩成肉花。”
尔穆月平静的承受这讽刺。
“你就去做你的肉花吧,我不勉强你。”男人的手挥得毫不留情。“回京去。”
尔穆月拱手一拜,表情凝重的离开这座山丘。
太阳有些偏西,将尧光大山的影子斜烙在大地上。不论尔穆月走得多远,都被这影子沉重的压着,甩不开。
树生没有被遗弃在那处残生所,当她醒来时,父亲仍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坐在她身旁,安静地守着她。
他们继续上路。
只是好不容易驱离的隔阂、尴尬,此刻又回到了彼此身上。
上次,是因为杭乐安的那张脸,还有他用父亲的身分在女儿面前干下了杀人放火的事。那次,他可以对女儿解释他的逼不得已,而他也知道,当树生在留宿禁族领地那夜让他握着手入睡,代表了这孩子很努力在释怀她心中的疙瘩。她成功了,她接纳了他的新面孔。
然而,这次将两人隔开的悬崖,却是他自己凿的。
即使孩子此时正窝在他身前,但她一路上的静默,却使她的存在宛如遥在对岸,飘飘渺渺,让他抓不住、抓不回。
不过,他拒绝让树生接触诞降术的决心,却是顶坚持的,要说后悔,也只后悔对她落了砍断手的狠话。若这孩子也能看到自己这两百年来的处境,或许也不会这样吵吵嚷嚷着要学。
想到这儿,脸上被鞭抽的疤痕隐隐作痛。
大约申时,他们进入了一座叫“禄合”的小商镇,此处离牡国边境不远,战事一发,往往首当其冲,因此此镇的大部分土楼便因去岁八月的冲击,至今仍是一片断垣残壁,尚未复甦。居民只好搭起游牧毡庐,在这小城镇继续维生。
进入人多的城镇,是一个大胆的选择,但他不能一直让树生住在荒郊野外。他选择禄合,是想赌一把。连连战事把人心搞得惶惑不安,他们要面对的是能不能一边挨过戍州的严冬,一边重建他们的家园。这样苦到骨子里的日子,是否还会让人心起贪念,去理会朝廷的拘捕奖赏?
就他待在荒州的两百年,他知道,不会。他比少司命还懂得民心是什么。
不过,刚踏进商镇入口,便在残壁上看到画着他两种面容的缉拿贴告。他下意识靠得树生更紧,不希望她又回想起她父亲被通缉的事实,那只会让她离他越来越远。
以防万一,他还是撑起披风的兜帽,让自己的脸埋在阴影底下。他观察这镇上的居民与商旅,因为镇上萧条寒伧的气氛而垂头丧气,连商旅叫卖货物的声音都被朔风吃了,没什么力气。经过贴告,没有人会抬头看上一眼。
他松口气,连日的紧绷解开了一些。
他希望今夜可以住进有炕床的客舍,或是有备置火盆的毡庐。他在城东处找到了他理想中的地方。
他开口对树生说了今天第一句话:“我们今天会住温暖的地方。”
树生的头抬也不抬。
杭乐安跳下马,走到她面前,与她面对面。他伸手抚开她额前的浏海,想看她的眼睛。
“你想吃什么?说说看。”他有点讨好地说。
但树生仍紧抿着嘴,不看他。
“树生?”他无法遮掩心中的失落,失落让他的脸冷下来,声音硬起来。
“和我说话。”有点警告,有点命令。
树生撇开头。“随便你。”她哑着声说。
“我们要一直这样吗?嗯?”听到隔夜的难过依然纠扯她,使声音这样沙哑,他的表情变苦。“你要一直这样折磨自己,还有我吗?”
树生还是倔强着小脸,不发一语。
杭乐安深深地望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心里好茫然。
他把马牵到一处断垣后面,隔绝来往行人,将树生抱下来。
“你好好待在这里。”杭乐安冷冷地说:“爹去跟客舍要个房。”
树生突然开口。“如果你想把我丢下,你就丢吧。”
杭乐安皱眉。“什么?”
“你觉得我很烦、很累赘,你就把我丢下啊。”树生说出她心中的恐惧。“你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是比较方便吗?”
“永远不要说这种话!”杭乐安又管不住口气,他低吼着:“永远不准!你不但伤害你自己,也伤害我,你知道吗?”
树生被吼得一愣,四肢缩得更紧,努力地憋气,不让哽咽声溢出,但肩膀却不住地耸动。
杭乐安知道她在哭,也明白盛怒的自己应该先离她远一点。“我马上回来。”他绷着声说:“不准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