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熟悉这首歌的背景,若这歌真是由某位御言师用来对付他们,应该只有他能看到幻象。御言师不但会用控术使唤他人,也能透过咏唱的调子、歌词的内容,牵拉住听者的情绪,然后编织出幻觉。
但这必须是听者熟悉歌曲、明白其意义的前提下。树生不会荒州方言,更不了解这首歌背地所代表的荒州人对海的恐惧与悲伤,因此他大胆地赌,即使她听到了,应当也不会有所反应。
除非……
吃我们的小孩,吃我们的福寿,吃我们所有人。
“爹、爹……”树生忽然低喊:“水……有水淹上来了……”
他一看,不知哪里涌来的水,已淹至脚踝。他想退到高处,可一眨眼,水涨至他的腰际,水流吸住他的脚,他难以动弹。
树生看到水涨得那么高,怕得放开捂耳的双手,紧紧抱着父亲的颈肩不放。杭乐安的心一凉,她感觉得到这涨高的水,表示她也被拉进了这个感觉极端真实的幻觉里。
这名施术者的高超,竟能超越语言的障碍,仅用高低起伏的调子就使听者堕入他预想的幻觉里。
水越淹越高,甚至开始浪滔汹涌,四面的墙壁似乎越退越远,毫无拘束水流的力量。如今,他们就像──置身在海中一样。
被黑浪吃掉的人,请回来吧!
突然一阵大浪拍来,重重地打在杭乐安身上。他被冲至底部,漩涡卷住他,绞住他,想把他活生生分裂似的拉扯他。他痛得松开怀着树生的手,一股暗流马上把树生给吸走。
他拼命拉长身子,挥动四肢,极尽所能往前游,好不容易挣开漩涡纠缠。他顺着那股暗流任自己被冲走,直到被冲到树生旁边。他紧圈住她,带着她奋力往水面上游。
露出了水面,树生一边呼吸一边呛咳。他倒无大碍,在荒州过了两百年,从大陆毫不停歇地游至小岛,对他而言就像走路一样自然。然而他终于明白,那些亡者被卷入海啸里,死前受的是怎样的折磨。
此时,水面又起了波动,他不敢再大意,箍住树生,准备接受冲击。一波水浪袭来,将他们往前推,推到了一处没水的地方。
当他回过神,发现他们躺在自家的厅房,四周干燥,堆栈的箱子摆放如一,毫无淹水过的迹象。然而他们的身子却是湿淋淋的,树生在他怀里冷得发抖,他的手紧围着她,给予孩子体温。
他知道这一切还没结束,那歌声继续低吟咏唱──
不要怕你们被吃掉的面貌,你们的面貌并不丑。
“别怕,我们快走。”他背起树生,跑到玄关开门。
你们还是我们的乡人、我们的兄弟。
他开了门,往天上看,看到三两只飞鸟正结群飞过,还啁啾地鸣着音,此时又刮起一阵风,天上的浮云略略飘动。他松口气,确定他和树生已回到现实。若还身在幻境,这片天空只会静得吓人,再高超的术师,也无法轻易模拟自然万物的每一瞬动态。
然而,他发现整栋土楼正陷入诡异的宁静,没有孩子的喧闹,没有主妇打水添柴的声音,没有任何人交换一句日常的对话。毫无声响的土楼,像死了一样。
树生也察觉到这寂静,紧绷的箍着杭乐安的颈肩。
杭乐安没时间害怕犹豫,跑到楼梯处,要爬往楼顶。
此时,那一直在屋内吟唱的声音,竟又像挥之不去的迷雾,紧随而来,缠绕住他们的知觉。
被黑浪吃掉的人,请回来吧!
忽然,整栋楼的门扉都被弹开,乍然巨响吓得两人俱是一震。
杭乐安屏息地瞪着那些空洞黑漆的门洞。
树生颤抖的低喊。“有人。”
杭乐安当然知道。“闭上眼,不要看,树生。”树生听话,马上照做。
那森森的门洞里,探出了一颗颗的头。那些浮肿、发青甚至腐烂的头颅上,镶着一双双凹陷、翻着白的眼。可即使没有眼珠子,这些人似乎都知道他们要捉拿的目标在哪里。他们纷纷脱出门洞,以一种无骨的软瘫方式,向杭乐安他们走来、爬来、蠕动来。
他小觑了御言师唱的那首〈海丧歌〉,他想整治的不只是他和树生。他让整栋土楼的居民都听到了,他使他们幻想、使他们蜕变,成了一具具从海啸浩劫中归来的亡灵。
我们准备了丰盛的祭食,充足的纸钱。
目睹他们以尸体的可怖模样朝他逼近,他却只能后退,迟迟出不了手阻止。这些人不是幻境里的附属物,是真实的活人,是那些中了御言术的居民。每张脸都是杭乐安熟悉的,他们曾和他打过招呼,交谈过,甚至也曾经帮助过还不太擅长当父亲的他,要如何照顾生病的婴孩。那本是一张张可以让他感觉平和寻常、认为自己也能当一个普通市井小民的可亲脸孔,可如今却变成了即将要被溶解的溃烂皮肉,终于毁了他这十几年来自以为是的幻想──他终究把这些无辜百姓给拉了下来。
他只能咒骂,那该死的“蚀”!
请你们安心地享用吧!我们的兄弟!我们的乡人!
吟唱声骤然高亢地拔高,活尸以夸张的弧度张开嘴,猛地扑上前来。
“抓紧!”杭乐安大喊,赶紧跑上楼梯。那些活尸以四肢奔跑,快步追上,他们抓了树生的衣服一扯,杭乐安回身一个旋踢,把那活尸的头给踹飞。
他们再往上跑拉开距离,却没想到楼上还有一堆尸骨在等着他。
让你们即刻启程,前往东皇太一的天上。
别唱了!杭乐安心浮气躁地在心里大骂。〈海丧歌〉应该是一首哀恸却神圣的悼亡歌,不是被这样利用!那御言师的嘴污蔑了全荒州人的尊严,他恨得想马上撕扯那张嘴!
成为我们的祖先,守护荒州这块土地……
那些活尸以坠倒的方式往他们俯冲而来,杭乐安本想再次使用牲咒,但树生就在身边,他能让她知道她父亲是个能变出怪物的人吗?最后他咬牙,只好顶出自己的身子与这些活尸冲撞,一面奋力往顶楼挺进。
那始终回绕在耳边的歌吟,又重头唱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