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惧的喊声,终于唤醒了杭乐安。他的手这才感觉到,他的女儿一直在发抖。树生害怕的,原来是他。
他那婴瓜敷的假脸被撕裂了,这十二年来她一直认定的父亲消失了。对这孩子而言,此刻的他,只不过是个和她父亲穿一样衣服、有一样声音的陌生人。
他总在想,这孩子会怎么发现她父亲原来长得不是那般模样,却从没想过这一刻会来得那么突然,来得那么让他伤心。
他看到树生干望着他,无声地掉着眼泪,甚至不敢抽噎,好像怕他这生人一听到她哭闹,就会伤害她似的。
“不要这样,树生……”他痛苦地摇着头,伸手轻抚她颊上的伤口。可即使是如此轻柔的抚触,还是给这孩子惹来了一阵颤栗。
“我是爹,我是爹啊,树生……”他努力地微笑,可连他自己都明白,这张脸有多么不适合微笑。
果然,树生只是更惶恐、更困惑,当她往他身上的脏污血腥看去时,她的脸色更是惨白。光是看血流成这种惨状,她就觉得无比的疼痛。
但杭乐安感觉不到刀伤的痛,当下的他正经历着一个堪比千刀万剐的剧烈折磨。他痛得抛开尊严,不知思考,只苦苦的哀求着:“听我的声音,树生,听爹的声音,我是爹,你知道吗?我是爹啊……”
树生仍是僵直着,不知如何反应。
杭乐安想起日召师的幻境,他让他看到树生知道一切真相时那歇斯底里的模样。那不是虚假的,日召师的镜子照不出虚假与没有生命的东西。此刻他觉得那些让他深深陷入差点儿走不出的树生幻影,竟如此真实,因为──真正的树生,正一步一步地往那里走去。
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在孩子眼里。
但是他不能放手,他不会放手,他还是要紧紧地抱着他的女儿,把她带回安全的家。他只剩下这孩子,她不能离他远去,她若真离开他──
那他这两百多年的人生,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杭乐安带着树生匆忙地回到家。当他一放开树生,孩子赶紧找到一个角落,畏缩在那里,毫无安全感地望着他的脸。
树生一定不知道,她这样对他,实在好残忍。
但他没时间好在乎,他得快点带树生离开穰原。他忍着刺痛,脱下脏污的袍衣,用清水擦洗伤口,拿了收口止血的药粉,随意抹在上头,再从衣箱抽出单薄的襦衣,撕成长条,绑敷在伤口。
树生看着他皱脸、冒着冷汗处理伤口,听到他的呻吟,牙齿便打颤。
如果这人真是她父亲──她很努力让自己相信他是她父亲──那她应该要说些什么。于是她小声地问:“你为什么会受伤?”
“什么?”杭乐安痛得低喘,神智有些不清。
“你……你很痛吗?”她想帮他,可她自己的手脚到现在都还是虚软的。
杭乐安看到她受惊的小脸,深吸口气,佯装无事。“没事,爹没事,树生,别担心。”倒是她脸上的擦伤,让他很心疼。
他穿上干净的衣,没让自己休息片刻,又开始翻箱。他先翻出树生的衣服,要她全部穿上,接着又去翻别的东西。他找到了一个布夹,里头全是他存在票号里的钱票,他塞进衣襟里。
“你还有什么要带吗?”他说:“快带在身上。”
树生摇摇头,她的东西全掉了,连宝贵的刻刀都没带上。
“没关系,有缺什么,到时再买。”杭乐安环顾四周。“好,我们走。”
“走去哪儿?”树生怯怯地问:“我们不留在家里吗?”
“这里不安全,树生。”他上前要抱她。“我们得快走。”
树生本来畏惧,最后还是任父亲抱起她。“那这些东西呢?”她指着。
“我们带不走了。”他撇开脸,狼狈地说。
相信你这位好父亲,绝不会在女儿面前表现得像亡命之徒。
他想起少司命说的话,觉得很难堪。现在他不但是个亡命之徒,更是一个拐走女儿安定生活的歹人。但他别无选择。
杭乐安抱着她走向玄关。树生仍有些陌生地看着他,轻喊一声:“爹……”
他一愣,随即宽了心。这孩子总算肯喊他一声爹了,在他露出这张脸之后。
“那个……”她担忧地说:“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
他停下脚步。“什么?”
树生以为他不高兴,瑟缩了一下。她还无法习惯,这张脸即使没发怒,光是不笑,也让人觉得好严肃,不敢随意亲近。
方才他认真地搜箱,找能随身携带的行李,心情也慌乱,加上这里是他们所熟悉的家,根本没多留意周遭情况。这时树生一提,他凝神倾听,也听到了那声音。
低哑,绵长,象是颂唱歌谣的声音。
黑色的海,带着漩涡,带着浪花,爬上土地。
“刚刚,进家门,就一直有这个声音。”树生藏不住害怕。“唱歌的声音。”
一里,两里,三里,直到遥遥的百里……
他好熟悉──这个歌谣,他熟悉到也能跟着哼。只要一听到这调子,甚至来不及思想,身体就会寒冷地一颤,好像被丢进了深冬的海水里。每个荒洲人,都会有一样的反应。
都是黑色巨人潮湿的脚步。
“摀着耳朵!”他叫道:“不要听!”
树生赶紧照做,双手摀耳。杭乐安还怕不够,大手紧紧地压住她的小头与耳,连一丝气音都不要让她听见。
牠像四肢爬地的野兽,要来吃我们的田地,吃我们的村子……
这首歌,是用荒州的方言唱成的〈海丧歌〉。只要是被海啸爬过的土地,都会有幸存者用凄凉悲伤的腔子,为亡者唱诵这首歌。
吃我们的粮食,吃我们的驮兽……
这首歌,他从小听到大。每年,至少都有一个长达百里的海啸爬上荒州的陆地,卷走好几万人。运气好的,可以找到残缺扭曲的尸体,差的,连一点骨头都不知被卷到哪里。这两百多年,他在荒州,实在听到太多地方响起这个歌声了,厌烦、甚至是恐惧到想杀的不是海,而是用这歌超渡亡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