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颗糖(2 / 2)

嗜甜患者 迟非 2491 字 2个月前

王咏仪的微博置顶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明暗交织,两张年轻的脸上都是笑,男孩站在女孩身边给她捂着耳朵,眼睛看她仿佛能滴出水,女孩搓着手仰头看天,眉眼俱笑,柔软得如同云絮一般。

两年前的裴寂,少年意气就写在脸上,是澎湃而出的暖意和阳光,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坦率着他真实的心情。

如今的他,喜怒不形于色,周身都是凉透了的冷寂。

“这个姑娘就叫丛蔚,是个天才,成绩没下过700分,高三最后一个寒假,班上好多同学还去她家让她帮忙补课,人超级无敌温柔超级无敌好。”柏粤文化能力有限,词汇非常贫瘠,翻来覆去就是“超级无敌”,可偏偏就是这样朴素的夸奖,才动人。

袁轶情不自禁脱口说:“好干净的女孩儿。”

孔然侧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样一张照片,就这么看着,都能感觉到他们的感情之好。

“刚刚那个女生问你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丛蔚去哪里了?你是不知道,学校里好多人说她是‘薛定谔的女朋友’,只听过裴寂说,可谁也没见过。”孔然跟裴寂关系好,他的关注点都在裴寂身上。

柏粤收起手机,伸长脖子四周看了一圈,没瞧见裴寂人。

压低了声音:“失踪了。”

“失踪了?!”三个人异口同声,满脸惊疑。

裴寂回来的时候,对上三双“你真的很不容易”的眼神,不用想都知道柏粤那个大嘴巴说了什么,他敲了敲桌面:“吃饱了?吃饱了就回去歇着,明天我带你出去溜达。”

那天晚上,裴寂在阳台抽了很长的时间的烟,足足一包,烟蒂堆满了烟灰缸。

寝室里的三个人跟柏粤偷偷建了个群,看柏粤在群里发的各种裴寂和丛蔚高中时候的往事,谁都想不到曾经的裴寂是如何的张扬肆意,是如何的小意柔肠。

他能为了一个女孩儿去学手语,能为了她不再打架,能为了她放烟火进派出所,能为了她整整一年早晨五点起床接她上学,能为了她从高二下就独自一个人在学校外等两个小时,能为了她去报七项全能,能为了她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疯狂提分。

吃醋、撒娇、耍赖。

那是谁也不认识的裴寂。

孔然借着下床去喝水的时候,看了眼裴寂的背影,屋外黑漆漆一片,只有他指尖的一点猩红。

——

大三,裴寂学着炒股,在股市里小赚了一笔钱,然后用这笔钱投资了计算机专业一个学长的创业项目,算是掺了点原始股,几个人组成的小团队开始四处跑渠道、跑资源,裴寂小时候就在外头跟人家混,滑不溜手,没人能从他那儿讨到点便宜。

他越来越忙,回忆丛蔚的时间越来越少。

只是偶尔路过老树胡同,会特地去那间四合院门口坐一下,跟隔壁又老了不少的大爷聊聊天。

胡同口的树上停着鸟,“嘎嘎”地叫唤。

回学校的时候,在校门口碰见个人,说不上熟人,但他记得他。

何万舟。

他穿着一身西装革履,拎着手提包,站在校门口,目光精准地捕捉到裴寂。

但此前,他似乎没有见过他。

“我有丛蔚的消息了。”

开场白,一句话,就像是一记重锤,打碎了他近三年来苦苦筑起的围墙,连同心里的幻觉一起碾成粉末。

晚上9点,两个人坐在一间咖啡厅里。

中间隔着一张圆桌,圆桌上放着一根手臂粗的蜡烛。

一杯美式,一杯蓝山。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做好重新见到她的心理准备。”

何万舟双手交叉放在两膝之间。

裴寂盯着他,没说话。

“她的情况很糟糕,在不确定你是否做好心理准备前,我可能不会让你看到她。”

“任何情况我都可以接受。”

22岁的裴寂,成长得很快,已经趋近于一个成熟的男人,在一来一往中不落半点下风。

“丛蔚的事,你了解多少?”

“不多,只知道她母亲跳楼去世。”

“丛蔚的母亲死于跳楼,也死于产后抑郁,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从医院30楼跳下来,两个人当场死亡,死相凄惨,而当时,丛蔚正好走到医院住院部大楼的门口,她母亲落地的地方,距离她不过十来米而已。

“换句话说,她母亲和她刚出生没几天的亲弟弟都在她面前摔得不成人样。

“她母亲本身就有抑郁症,我原本是她母亲的心理医生,她母亲那边有家族集中性抑郁症,怀丛蔚的时候就有产前抑郁的征兆,怀相也不是很好,丛蔚是早产,而且还有先天性哮喘,孩子出生不健康,让她母亲很难接受,那是她第一次出现明显的产后抑郁征兆。

“她母亲怀二胎的时候,因为一胎留下的阴影,抑郁症状出现得比较早,当时我们都建议她拿掉那个孩子,可她不愿意,随着孕期越往后,不能服药控制,抑郁情况就越严重。丛蔚的弟弟出生也不健康,心脏发育不良,还伴随新生儿黄疸,一出生就送进了抢救室,第三天才送回病房。

“舒婧很自责,无法接受,她觉得是不是她有罪,做了什么坏事罚到了两个孩子身上,抑郁情绪无法疏解的后果往往是严重的,选择带着孩子一起跳楼的也并不在少数,苦苦挣扎的内心会慢慢崩溃、绝望,那是灵魂的痛苦,旁人无法理解。”

裴寂只觉得喉咙干涩难忍,像塞了团棉花,吸着咽喉的水,不断膨胀。

“丛叔呢,他没有陪着她们吗?”

何万舟喝了口咖啡:“裴寂,你眼里的丛文晏是个很好的父亲,是吗?”

“但他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称职的。丛文晏很不食人间烟火,对吧。他早年间更加不食人间烟火,活得就像个世外高人,他背离家族,和舒婧私奔,开自己的香品店,是不是觉得很浪漫。他是一个从小没吃过人间苦的富家少爷,他的世界是漂浮在空中的花园,充满着虚华的美好,看不到人世间的琐碎和油烟。

“他很爱舒婧,但他的爱像云朵,包裹着你却永远不会真的拥抱你。他忽略了舒婧情绪的变化,每每都只会用甜言蜜语去安抚,却不知糖如砒霜,把伤口腐蚀得越来越大,猛然觉醒那天,已经是无法挽回。

“那个时候,丛蔚已经13岁了,可他才刚刚开始学着做一个父亲,就像养育一个婴儿一样手忙脚乱,很久以后,才小心翼翼地成了一个勉强合格的父亲。”

“他……”裴寂想说,丛叔不是那样的,但却无法否认,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到生活里无数的细节,渐渐浮了出来,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丛文晏。

可恨、可怜、可悲、可敬。

“他死了。”

悬空一声惊雷。

“你说什么?”

“在他把丛蔚送到我这里的一周后,连续三天没睡觉,趁着我看诊的时候把车开走了,说是回家给丛蔚拿一些换洗的衣服。极度疲劳驾驶,整辆车冲出高架桥,直直冲进了江里,打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发了。”

裴寂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甚至连神魂都不知道去了哪儿。

只听见有个人在问:“她呢?”

“她被丛家接走了。直到最近,她的二叔来找我,说她快疯了。”

“你知道,家族集中性抑郁症,加创伤后应激障碍,再加重大刺激,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像一个容器,超过了容积,会爆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