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
皇上让魏尚书主办修河银贪污一案,魏尚书特别交代,将涉案人员秦六即刻收押,且单独关押。
此刻,秦六靠坐在潮湿阴凉的墙根,目光越过重重牢槛,呆呆地看向对面。
对面监牢的墙上,有一扇高高的小窗。
那窗户有了些年岁,木头已然被熏成了暗黑色。窄小的窗棂间,隐约露出一条条蓝色的天空。偶尔大风乍起,吹动树的枝桠,蓝蓝的底色里,便有了一点绿色的影子。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脑中白茫茫一片。
这一月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如今回想起来,如同做梦一般。
他们一家都是姜府的奴才,父亲作为姜府的管家,一辈子对主子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姐姐有幸得了都督青眼,被纳为良妾,还生下了一个儿子,双亲高兴不已。
就在他们一家都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时候,突然天降横祸。
大夫人一碗毒药发落了姐姐,甚至连她的孩子都不肯放过,扔到庄子上去自生自灭。
父亲气不过,去向都督讨个说法。
都督表面上允诺会秉公处理,转头却让人将他们一家赶出府,还纵容那些拜高踩低的家丁对他们百般羞辱。
父亲上了年纪,本来身子就不好,又遭了这一番罪,羞愤交加,最终撒手西去。
他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在包袱里发现了一本账册。打开一瞧,竟是去岁修缮永定河的账册。根据上面记载,都督至少贪墨了十几万两修河银。
那账册上,正是父亲的笔迹。
他突然便明白了自己家破人亡的原因。
不是因为姐姐受宠,不是因为大夫人歹毒,是都督想掩盖自己的罪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除掉父亲这个知情人,永绝后患。
他不甘心,老天不公!凭什么好人不长命,难道奴才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决心为父亲和姐姐讨个公道,可历来官官相护,便是他告上官府,官老爷也不会管,甚至会暗中与都督府勾结,悄无声息地要了他的命。
好在老天有眼,正在他愁闷苦痛之际,却偶然间听到路人闲谈,称京城有位为民请命的袁御史,刚直不阿、嫉恶如仇。
于是,他散尽家财,千辛万苦来到京城,拜到袁御史门上。
传闻不虚,袁御史果然清正廉洁,看了账本,当即便保证,此证物一定能一举扳倒姜都督,为他的父亲和姐姐报仇。
他来时,早已查过大齐律法,贪污巨款修河银乃是重罪,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斩于菜市口。
因此,他对袁御史的话深信不疑,便在客栈中满怀期待又坐立不安的等着,等着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没想到,这一等,竟等来了捉拿他的官兵……
外面突然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岂有此理!谁让你们把他抓来的?赶紧把人给我放了!”
正是袁可立。
他刚收到消息秦六被抓的消息,立刻便赶了过来。
牢里,秦六听到熟悉的声音,急切地爬起来,贴在牢门上,使劲儿向外看。
狱卒道:“袁大人,小的也是奉命行事,秦六放不了,您就别为难小的们了。”
“国有国法,他乃清白之身,你们凭什么关他?赶紧打开牢门,否则本官一纸诉状告到皇上跟前去,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
那狱卒左右为难,咬咬牙,便去掏钥匙。
“何谓清白之身?”
这声音是……
狱卒立刻将钥匙塞回去,垂下了头。
袁可立回过头去,牢房的暗影里,有几个人正往这边来。
打头的,是个精瘦的小老头,正是魏光正。
他拱手一拜,“魏尚书。”
魏光正还礼,“袁大人。不知袁大人来刑部,有何贵干?”
袁可立道:“尚书大人,下官得到消息,秦六竟然被抓进了大牢。他又不是嫌犯,刑部这么做,是不是有失妥当?”
“袁大人此言差矣。他一介草民,竟胆敢上告朝廷亲王和二品大员。这民告官,素来就是这么处置的。否则,外头那些刁民,哪天想不开了就污蔑一下朝廷命官,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民告官?!明明是下官弹劾,顶多算是‘官告官’。当日大殿之上,文武百官有目共睹,尚书大人如今却迁罪于一个平头百姓。此事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对端王殿下有害无利,还请尚书大人三思。”
闻言,在场之人都提了一口气。
闻名不如见面,这袁御史说话果然直白。
魏光正道:“袁大人不必拿皇上压人,当日在朝堂之上,皇上已将此案全权交由老夫处置。袁御史若是不满,尽可去皇上面前告状。左右这秦六,一定不能放。
“一个背信弃义、诬陷旧主的下贱奴才,谁知道暗地里还与何人勾结。待老夫揪出幕后主使之人,一定将他们碎尸万段。”
袁可立气结,“尚书大人,目前此案尚未查明,您如此言之凿凿,未免有包庇之嫌。”
“老夫为官数十载,一直恪守言行。承蒙先帝不弃,还曾赐下‘持正不阿’之匾额。不想今日竟被袁大人当面质疑,晚节不保,老夫实在是愧对先帝。”
魏光正绷着脸,双手抱拳,冲皇宫方向遥遥一拜。
袁可立不由赧然,魏尚书确实素有清名,是自己有些过了。
“下官关心则乱,一时口不择言,还请尚书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只是这秦六……”
“袁大人无需多言。老夫知道,袁大人也是被这奴才蒙蔽了,还请大人以大局为重,莫要感情用事。”
袁可立皱眉,“尚书大人,您此话何意?”
魏光正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不瞒袁大人,老夫已经掌握关键证据,可以证明贪污一事,纯属构陷。袁大人身为御史,竟被个把升斗小民蒙骗,与其担心这奴才,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前程。”
他意味深长的冲他一笑,一拱手,转身走了。
袁可立愣在原地。
牢里,一直在偷听着外头动静的秦六神色大变,什么幕后主使?什么构陷诬告?
那个老头分明是胡说八道!
他越想越怕,使劲去晃牢房的门,大声叫喊:“大人,袁大人,奴才没有骗人!大人——”
听到他的声音,袁可立反过神来,对着狱卒道:“既然如此,本官也不为难于你。有劳将牢门打开,本官见他一面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