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刚刚过了宫禁,秋风生凉。
夜市已经不再像夏天那么热闹,璞园外仅有几排整齐的绢布灯陈列着,规规矩矩的照亮门前方寸的街巷。
下人前来通传的时候,杨亢宗愣了片刻,然后连忙去迎,身上还是整整齐齐的官服官帽。
门前,宇文彻看了看他规规矩矩的正装,没有多吃惊,反而随意道:“老师依旧官服革带加身,是要彻夜不眠商议明日垂拱殿进谏的事吗?”
杨亢宗拜了拜,不卑不亢道:“陛下,老臣只是要公道而已。”
夜色沉沉,一灯如豆。
“算起来朕也有十多年未曾来过璞园了,今日得了好茶,上次老师说朕茶艺不通,今日我来给老师再做一次茶。”
说着,他便开始准备黑釉建盏,量茶受汤,调如融胶,环注盏畔,勿使浸茶,势不欲猛,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
杨亢宗恭敬的立在对称两折松柏屏障旁,看年轻的帝王穿着瑾瑜直裰长衫,白玉冠束发,身姿修长挺拔。
佩戴的葡萄褐香牌愈发显得身姿线条流畅,举手投足间清雅端方。
杨亢宗叹了叹,不忍心打破这难得的淡静,却又实在忍不住道:“陛下,您明知道老臣会气的,宫禁是大规,您自己破了宫禁的例,不就等于把自己立的规矩推翻了去?何况宫禁制度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宇文彻侧颜冷峻,开始慢条斯理的第二汤,“所以,规矩是朕坏的,公主自小在朕身边养大,是跟着朕学的没有规矩体统,若她犯了什么错,老师责问朕便是了。”
杨亢宗如梗在咽,看着眼前清慎自持的年轻帝王,突然就很想把话敞开了说明白。
可他知道,这事若是说开了,只会后患无穷,倒不如都装作是瞎子聋子来的体面些。
第三汤多置,如前击拂,渐贵轻匀,同环旋复,表里洞彻,栗文蟹眼,泛结杂起,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
杨亢宗点点头,只得暂时把注意力放到这茶上来,“不错,陛下点茶本就是万里挑一的,手法娴熟,缺的也只是专心罢了,正如君王之道,哪怕手段高明,可没有仁德和诚心的帝王,重术轻道,江山不会稳固。”
宇文彻顿了顿,眸色不由黯淡了些,“今日的事想必老师不会就这么算了吧?打算明日在垂拱殿前跪成一片?你们想要的公道最后结果是什么?”
“陛下,臣子进谏是本职,公道自在人心。”
杨亢宗阖上眸子,不由叹了叹,片刻后再也忍不住道:“陛下万万不该把帝王的宠爱加之一人,不应该册封身世不明之人惹来天下议论,不应该养在宫中却任由公主肆意自由,不应该犯了大错时每每帮其遮掩,更不该不顾礼法……”
他咬牙停住,更不该不顾礼法生出男女之情。
蜡泪渐渐溢满后湿灭了灯火。满室黑暗、
下人们连忙去点灯又套上纱罩。
宇文彻凤眸眯了眯,放下手里的茶筅,愠上眉梢:“其一,朕既然决定把人放在身边养着就断然不会让她因身世不明为人垢病,所以册封公主,她若是老师的孩子,老师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因为身份被人戳脊梁骨吗?
其二,老师见过多少套在规矩礼法里的女子?朕册封公主不是为了让她背负着礼法规矩活受罪,就是要让她活的堂正体面而已,她既养在了朕的身边,那她活得怎样便是由朕来决断,恣意还是循规蹈矩,何须旁人置喙?她若是老师的孩子,老师怎样教养是老师的事,可她是朕的妹妹,怎样教养是朕的事。
其三,老师心里该最清楚公主本性善良,她到底何时犯了危害江山社稷的大错?朕竟不知?”
明亮的灯火下,杨亢宗的胡须被照的参透半亮,他叹道:“就是因为老臣知道,公主自小就养在陛下身边,陛下教养出来的人定然绝非奸邪小人,我真正让人惧怕的从来不是奸邪小人,而是没有错却毁了旁人心血和太平的人。”
宇文彻眉头紧皱,疑惑不解道:“老师何出此言?”
“陛下,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历史上有斗蟋蟀亡国的,有烽火台戏诸侯的,有诗词歌赋、书法丹青妙不可言却因此荒废朝政的,皇帝过分钟爱某物某事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何况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可以活的恣意洒脱,像是清风,可她是北阳公主啊,或是和亲、或是为表率、或是稳固君臣关系,她该注定了和陛下一样是骄阳,不背负这种责任,那就失去了价值,这本身就是危害江山社稷的大错特错。”
宇文彻觉得荒谬,转身背对着杨亢宗继续做茶,冷声道:“朕已经说的不能再明白了,北朝男儿郎何止千千万万?尚不需要一个小娃娃去背负什么江山社稷的责任,老师明日若是真的打算带着朝臣长跪垂拱殿,大家恐怕都不得安宁了。”
“陛下!”
杨亢宗咬牙,拂袖而起,恨铁不成钢道:“陛下为何就是不能明白呢?君明臣直,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逆,君乐闻直言则化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
今日大理寺之事,漏洞百出,朝臣其实个个心知肚明,陛下若是要搪塞过去,或许是可以保全陛下的、公主的、两邦的颜面,可是朝臣如何想?柔然王子为何对陛下言听计从?朝臣只会觉得陛下重术轻道,日后个个成了阿谀奉承之人,社稷如何保全?君主尚且善于用权术手段,那大臣呢?百姓呢?届时不忠的不忠,不臣的不臣,天下风气渐渐就成了如此,国必亡。”
宇文彻揉了揉眉心,颇为疲倦道:“眼下世家宗族刚刚覆亡,占据的土地、财产都未能及时收回国库,地主乡绅趁机而上,土地兼并严重,不少百姓仍旧是水深火热之中。
朕登基九年间,北朝迅速昌盛,看似欣欣向荣,背后全是因为减税免税之策,可这减税免税的政策一旦实行就很难复原,是以如今民间愈发贫富悬殊,国库却因修建运河、水坝而亏空愈多,这些才是急需要解决的问题,老师何必抓着那些遥遥不可及的不放?”
灯火摇曳晕染出大片大片橙黄的色泽,愈发衬得年轻帝王姿容不俗。
“大人,海司空他们已经来了。”
管家为难的说,杨亢宗。曾料到陛下会突然来造访,所以在此之前就已经请来了海司空、宗正司、大理寺卿等诸位大臣。
宇文彻心里咯噔一下,扭头去看杨亢宗,淡淡道:“老师,今日这盏茶怕是要做不成了。”
管家原先也是宫里的老人,极为有眼色道:“无妨,陛下亲自驾临,我们大人就盼着喝陛下的茶呢,不如奴才先侍奉着陛下用些瓜果,待大人打发了客人,再回来时就能喝到陛下的茶了。”
说时迟那时快,海司空等人就已经行步到了正阁内,饶是杨亢宗这样礼数从来规矩的人此时也只能赶紧寻个法子送走海司空他们。
可刚迈出脚步,却又回头去看宇文彻,恍然大悟道:“陛下算准了时辰来的,就是为了同老臣耗耗时间?无妨,臣已经写好了奏折交给了裴大人,今晚老臣无法待客,明日垂拱殿前咱们再细细商讨此事吧。”
宇文彻侧颜冷峻,缓缓阖下眸子,手里的第五汤做不下去了……
窗外皓月高悬,园子里飞泉鸣玉之声愈发让人不安宁。
然而还会等杨亢宗同来议事的官员们寒暄,朱紫金钉的大门就陡然被推开,狠狠发出怒响。
守门的小童都吓得不知所措,连忙跪下行礼,说着恕罪恕罪把头埋的低低的,只能窥见眼前少女淡淡柑子色的裙摆。
南舟连忙报信儿,宇文彻皱眉暗道不好,当即就要出去,却被旁边管家和德保慌忙拦下。
“陛下,您这个时候出去叫朝臣们瞧见,公主又在旁边儿,有理也说不清了。”
宇文彻咬牙,猛地把手中茶筅放下,额角青筋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