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魏家时,魏霁满心希望,觉得再差也能得到些接济。
出来的时候,满身伤痕,浑身屈辱。
顾灵依也淋了雨,活像只离群的小落汤鸡。
走投无路时,却遇见了一个陌生人。
西湖画舫上,因太子谋反被牵连贬黜的容得意恭恭敬敬同魏霁跪下叩首。
“臣参见世子,参见小郡主。”
这二十出头的人,也穿着紫朱官服,戴玄纱帽,可浑身却有着像纨绔子弟那般风流不羁的作派,鸦眉刀裁,唇角上挑,丹凤眼蕴及着凉薄肆意,如此舒狂磊落。
他曾是太子少傅,见着陛下甚至都不需行礼,然而此时却恭恭敬敬对着魏霁和旁边的小娃娃跪下叩首。
“容少傅?”魏霁愣怔片刻,皱眉问道。
“如今不是了,如今只是八品知县罢了。”
“你知道我们?”魏霁不动声色的把顾灵依护在身后。
容得意拱手,悲痛道:“小郡主乃恩主之女,她如今遭逢厄运,香消玉殒,深恩无以为报,只有手刃仇人,方死而瞑目。”
魏霁愣了愣,热泪慢慢涌上来。
容得意蹲下身子去看才枕头高的小娃娃,忍不住泪凝于睫。
他转头,哽咽问道:“她……她叫什么名字?”
魏霁别过头去,泪流满面道:“万千亡灵可缓缓归依——顾灵依。”
容得意点头,站起身来,眉目凛冽道:“魏家厚颜无耻,如今基业全是吸食顾氏,如果夺回来,阁下也可有安身之处后再做打算。”
魏霁勾唇,渐渐收紧五指,转头抱起顾灵依道:“如今的世道这般艰险,我不能拿着灵儿的命去赌,我得把她送回兰屿岛,再来与魏家这豺狼虎豹斗一斗。”
·
她被送回兰屿岛整整三年后,魏霁在杭州夺回魏家的掌家大权,又暗中培养势力,潜心研究香医毒术,慢慢的建立成为南方神秘莫测的炼毒制毒的门派。
然而杭州却依旧不安稳,魏家旧势力随时可能反扑,官府、商帮、江湖门派一时间都想绞杀魏家。
三年里沧海桑田,当年还是文恭王的明偿帝谋反篡位,登基称帝,立昭阳皇后时,魏霁才终于知道自己的妹妹当年被明景帝秘密关押到地牢里整整三年。
如今被明偿帝找到,竟要强娶为后。
魏霁当即气的肺腑俱裂,猛地喷出鲜血。
当年攻打东海的就是废太子宇文玑和文恭王,如今竟然要强娶郡主?
他连夜赶回兰屿岛,想要带着顾灵依去见见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本以为把她放在兰屿岛上精心照料,会健健康康的成长,可是见到人时,只有一个孤僻呆滞、长久缄默的小女孩。
魏霁朝着丫鬟仆人大发雷霆,怒吼道:“这就是你们信中所说的平安健康?!”
可骂完自己却忍不住哭了。
如果不是他这些年忙着做这个做那个,也不会让孩子变成这样。
平静下来,魏霁带着她去长安,费尽心机伪装成太医,终于见到了昭阳皇后。
昭阳殿里,那个病入膏肓的美丽女子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去抱顾灵依。
然后泣不成声的哭着轻轻去念她的名字。
顾灵依这三个字里包含了多少痛苦、仇恨、期许、无奈和祝愿。
从兰屿岛到长安魏霁带着顾灵依快马加鞭也走了三个多月,期间无论他如何去哄,顾灵依也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可昭阳皇后抱着她泣不成声时,她突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小小声道:“别哭啦……”
魏霁惊住。
·
其实那才是顾灵依第一次去到长安城,彼时她还不知道,以后就要在这座繁华富庶的城走完余生。
一路坐在马车上,才五岁的小丫头,昏昏欲睡。
“灵儿,别睡了,乖,醒醒,咱们就要到了。”
魏霁一边轻轻拍拍顾灵依的脑袋,一边伸手把车帘卷了起来,七月白茫茫的日光忽然就把车里照的亮堂堂。
顾灵依本能的用手挡着眼睛,然后呆呆地朝外面望过去。
繁华热闹的街道上人声鼎沸。
她不喜欢见到这么多人,受惊似的别过头,却被迫又从另一侧的车窗里瞅见外面。
一抹鲜艳透亮的颜色陡然映入眼帘,像是蜂蜜包裹着最美丽的玫瑰。
顾灵依愣了愣,咿呀呀的激动起来,把半个身子探到车窗外面。
魏霁连忙把人拉回来,慌张道:“灵儿,你做什么?别掉下去了,快快坐好。”
她又被按回软椅上,顾灵依急了,再次伸着头去望。
然而马车过去后,再也不见那一抹美丽鲜艳的颜色。
她呆滞的低头,突然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乌云都汇聚在她头顶,压的人喘不过气来,走到哪儿乌云便跟到哪儿,永远下着湿淋淋的雨,把人浑身都浇粘糊糊。
阴郁、难过、迷惘、恐惧、无力反抗、任人摆布的感觉又瞬间盈满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熟悉无比,她前世之所以最后选择自杀,就是因为在长达半年的时光里,都无法摆脱这种感觉一秒钟。
这种把人逼到绝境,除死亡无法解脱的感觉。
皇宫,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姑姑时,突然就没有了这种感觉,甚至那一刻无比清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
以及存在和周围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
那个不过才十九岁的女子泣不成声的抱着她,她说了很多话,顾灵依听不懂。
只是她清楚感觉到她的颤抖、她的体温,一刹那的心疼在心里悄悄蔓延。
她学着魏霁安慰她时的语气和动作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艰难开口道:“别哭啦……”
算上前世死亡前那半年,加之这一世的五年,这是她头一次开口说话。
她说完这句话后,姑姑蹲下身子捧着她的小脸突然破涕为笑。
那个笑容就像是漫天霏霏素雪里桃花一朵一朵盛开,犹如璀璨的花海。
她愣了愣,小心翼翼地伸出嫩白的小手去轻轻触碰她的唇。
原来唇角上扬稍稍的弧度就是笑容啊。
“你们都退下,我想单独同灵儿说些话。”
待人都退下后,昭阳皇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道:“如果东海还在、父王、母妃、叔父叔母、哥哥嫂嫂都还在,你一定是我们顾家的掌中娇,他们定然不会让你受这颠沛流离之苦,姑姑会日日带着你在东海嬉戏玩闹,带你去碧水桃花镇吃桃花酥、喝海盐曲酒。去海市旁的参天灵柏处,把你的心愿都写在竹骨牌上面,你要是够不着的话,姑姑就帮你挂在灵柏最高的地方……”
山水画花罩里,她坐在美人靠上把顾灵依抱在腿上,泪水大滴大滴落了下来。
顾灵依缓缓合上眸子,热泪砸在她的脖颈上,炙热又滚烫。
昭阳皇后又道:“鹊桥观星、客家听戏、海山寻鱼、古堡地宫、花海夜月,我都带你去玩,我还想教你弹箜篌,你如果不想学,那我可以教你练剑,你会了武功,以后就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啊。”
顾灵依小小的一团靠在她的怀里,有些疑惑,她没有想保护的人。
在她的世界里,全是虚无缥缈,甚至很多时候她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
正在她艰难思索着的时候,昭阳皇后忽然把一个小小的香囊塞到她的衣袖里。
顾灵依呆滞片刻,然后笨拙地拿出来看,香囊里面有个硬硬的东西。
昭阳皇后让她转身正对着自己,轻声道:“这是北朝的兵符,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了,你还太小,不懂她对你来说意义着什么。我怕是在这世上活不了几日了,护不了你周全,你叔父他心心念念着报仇雪恨,可我想让你以后的人生有能选择的余地。”
顾灵依愣了愣,意识到这个叫兵符的东西很贵重。
昭阳皇后继续道:“如果你以后真的想报仇,那你就拿着兵符去找容得意,如果想此生安稳平宁,那就拿着兵符去换你想要的东西,但是你记住绝对不可以给你叔父。”
顾灵依听得一团乱,她听不懂这种说的又快又长的句子。
只是听到换东西,便用手比划着,然后口齿不清道:“红红红,咕噜咕噜的,星星呀亮啊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