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宫里的桃花一树接着一树的凋零,有的落在琉璃瓦上,风一吹,纷纷扬扬的像是一场雨。
昭阳宫里尤其落花纷扬,她弯腰,罗袖如云般垂落,伸手轻轻拂落镂花铜秋千上半枯的花瓣。
躺在秋千上时,不觉得有些发困,便枕着衣袖轻轻阖了眸子。
头上是被宫墙剪裁的方方正正的天空,没有云朵、没有鸟雀,只剩一片孤寂的蓝。
她在想宇文彻是不是再也不会理她了?
顾灵依突然很害怕,如果宇文彻再也不理她了,那她在这个世上孑然一身,一如前世境地。
如此想着,心里忍不住就冒出酸楚的疼来,顺着气血就往上涌,一直涌到眼眸里时,她慌忙用衣袖遮着脸颊。
暮春凋落的花又艳又红,一瓣一瓣随风蹁跹,不一会儿又落了一秋千的残花。
宇文彻踩着落红而来时,顾灵依已经在秋千架上睡熟了,他怔了怔,不由愠怒。
这昭阳殿里的宫人们都是这般不做事的吗?
本想责罚宫人,却又怕自己又吓着了这小丫头,他眉心微蹙,解下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顾灵依身上。
德保在身后,极轻劝道:“陛下,公主会着凉的,到时候心疼的不还是陛下?何苦同公主置气呢?”
宇文彻低头,蹲下身子,轻轻挪开顾灵依的胳膊,拂落她罗袖上零星的残红。
少女肤若白雪,秾艳绝美,在落花中沉睡,颜似珠玉,宛若游玩山水间的精灵。
他无声叹息,对啊,他为何要与顾灵依置气?
当真因为她荒废功课,不思进取?
不,宇文彻也从来没想过把这贪玩儿的小丫头寒窗苦读。
或者是因为她私见外臣,逾了宫规?
好像也不是,顾灵依自从进宫,一天之内都能违了半本宫规,他也不想让什么宫规限制了这活泼开朗的人儿。
一时间,宇文彻自己也说不清他在置气什么。
但心里就是不舒服,像是好好的绸缎被人撕裂了一块,缝也留痕,弃之可惜,难受的不行。
“啧啧啧,都说圣心难测,那公主日日见外臣呢,陛下怎么不管?偏生就责罚了你?”
叶青回扶着霍三十愤愤不平,他刚刚被杖责了三十,又被扣了一月的俸禄。
得亏是内府打的,否则这将军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霍三十瞪了叶青回一眼,呵斥道:“住口,天子脚下,这般肆无忌惮吗?”
叶青回哼了一声,不服气的住了嘴,扶着霍三十趴在软榻上。
“可有公主的消息,依着宫规,此事她可会受责罚?”
“啧啧啧,老大你还担心她呢?那顾灵依从小就是陛下的掌心宝,以前比这过分百倍的事儿都还做过呢,也没见她挨什么责罚,这算什么呀?”
霍三十愣了愣,抬头问道:“公主与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陛下如此宠爱公主?”
像那日在垂拱殿前,陛下拿着戒尺要责罚,领事的宫人们全都挡着拦着,他们也定然是揣测着天子的心思来行事。
叶青回皱眉,翘着二郎腿坐在软塌旁,道:“这就难说了,长安城里以前还猜测过公主是陛下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当年废太子的遗腹子,但我问过顾灵依,顾灵依说她与陛下没有血缘关系,她又不会说谎,但也没说别的。”
霍三十疑惑道:“废太子?”
“哦,对了,我忘了,你不知道这长安的往事。”
叶青回伸手帮霍三十解了外袍,这杖责并不重,比起在军营时,这简直就跟挠痒痒似的。
霍三十拍开叶青回,眉目桀骜道:“少废话,讲。”
叶青回耸耸肩,给他捋清前尘往事。
“当今陛下的爷爷,也就是明景帝,明景帝当年立的太子正是陛下的父亲,陛下大概十一岁时,太子被废黜,以至于谋反失败被五马分尸,陛下的皇叔——也就是当年的三殿下,为了护着幼子,便把陛下送到远处。
后来明景帝暴虐无道,当时还是文恭王的二殿下起兵造反,登临皇位,也就是先帝——明偿帝,当今陛下的二皇叔。
但是不久后,明偿帝痛失皇后,因而殉情,仙逝时什么都没交代,天下便大乱起来,然后就是陛下平定诸侯,登基称帝。”
霍三十抬眸,瞳孔微缩,又问道:“那公主到底是何时跟着陛下的?”
叶青回摇摇头,道:“反正我只知道陛下登基时,就已经带着顾灵依了。”
“长安城里就没有好事者去查公主的身世么?”
“我爹当年想查都没有查出来什么,再说公主又不碍着什么事,谁闲着没事去查啊?”
霍三十喉结微动,眸光暗了暗,兀自思量着。
“老大,我劝你以后还是少跟公主来往,你是大将军,你这样很容易被宵小之辈诬陷说是攀附权贵,何必呢?再说皇家的事儿稠着呢,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是吗?”霍三十勾唇,仰头朝叶青回笑笑,道,“那若是我执意而为之呢?”
——
夜色沉沉,顾灵依披了墨蓝色的绸面披风,步履匆匆跑在宫道上。
“公主,已然将至宫禁,您这会儿出宫去怕是要回不来了,若是陛下知道了,定然是要不高兴的,您莫要执意而为之啊……”
一旁宫人快步跟在身后,焦急劝道。
顾灵依嗤笑,夺过宫人手里的铜勾宫灯,一边跑一边愠怒道:“那便让他不高兴着吧,我何时私见外臣?若是要责罚便责罚我好了,好端端的为何要责罚霍将军?”
南棹也跟在身后,给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会意,转身离了。
顾灵依正在气头上,又能听得进去谁的话?
“南棹,你不用跟着我,若是一会儿合了宫门我回不来,那你便告诉他——我再不会回宫里了,日后让他把昭阳殿拆了,或做成花池、或给旁人住了,一律不干我的事。”
南棹心头一颤,连忙把人拦着,跪下叩首道:“公主,您这说的是什么气话?陛下若是听见了,定然是会伤心的,不过一桩小事情,莫让此事伤了陛下与公主的情分啊。”
晓月初升,宫道幽暗,天上银霜洒落如雪。
顾灵依用力推开南棹,提着宫灯跑在宫道上,墨发随着衣袂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