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侯府高门深贵,威严肃穆。
府卫聂三儿站在府门前,同另一位府卫一左一右静静驻守。
一刻钟前侯爷回府,还带回来了个人。那是个约摸四十多岁的汉子,看衣着打扮是个江湖人。
他记得侯爷出门时带了自己的一支亲卫,可方才回来时,人数少了许多。聂三儿数了数,二十一名亲卫,只回来九人。
从侯爷阴沉的脸色,不难得知那汉子接下来将面对怎样的遭遇。毕竟头几个进了侯府的犯人,没一个是“完整”出来的。
不是没了四肢,就是没了脑袋。
那些人被惩治,也不过是因言语顶撞,或办事不力罢了。能让侯爷吃这么大亏的,就他所知,这汉子还是第一个。
可那汉子却仿佛对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毫无察觉。在被府卫押送进门时,他抬眼看了看上头的匾额,见着那刚劲霸气的“安平侯府”四字,居然扯了扯嘴,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
他竟是笑着进的侯府?
聂三儿不大能理解这些江湖人,就他前二十多年所认知的世道,没人是真的不怕死的。就算是有人嘴上说不怕,可真当刀架在脖子上时,那种面对死亡时的本能的眼神却是掩饰不了的。
可那汉子毕竟同他没什么关系,他也只是被这一条即将消逝的生命,唤醒了沉睡了几年的悲悯本性。
可有些东西却不能那么轻易地被忽视。
从那汉子进门后不久,就有一种古怪的异样感笼罩着他。
像是鱼群撕咬争斗已经见了血,可从水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回头看了看驻守南北侧的府卫,又朝四周的高墙上望了望,一切确实并无异常。
是他的错觉么?
聂三儿生来耳朵便比旁人能听见的东西要多上一些。譬如那飞鸟经过时,排泄的污浊落地的声音。松鼠从屋檐上,飞快蹿过的声音。
他甚至有时能听到自己脑子里传来的一种声音,那是一种低鸣声,就像膳房烧火时用的那种风箱,一拉就嗡嗡作响。
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样的异能,无疑只带给他困扰。
尤其当他还是一名看家护院的守卫。
他每每问起同僚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时,对方先是一拔刀,见四下并无可疑之物时,便会骂一句“聂三儿你耳朵是不是有病?别给老子一惊一乍的!”
而他此时就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像是什么沉甸甸东西压在了屋墙上,像是有风灌入了衣袍,又像是什么东西刺入软肉中。
恍惚间,他感觉眼前有道黑色的影子一晃而过。
可再一眨眼,又什么都没了。
回头看看周围的人依然面色如常,他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想着,今夜当值完便再去刘大夫那儿抓副药来吃吃,别耳朵刚好些,眼睛又出毛病了。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见右手握笔处磨出的茧子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虎口和掌心被刀磨出的厚茧。
两年前,他还是个来长安赶考的书生,生平这双手只拿过笔,喜欢写写字作作画。可他那年运气不好,临考前一天,从客栈房间出来时摔了一跤,正好摔进了另一道门中,撞上了小侯爷正要处置一个得罪了他的人。那时小侯爷递给他一支笔,说,你要是能用这支笔,把这个人杀了,你才能活。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手的了,连他杀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儿都忘了。他只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再提起笔,去书写什么锦绣文章了。
他的命没握在自己手里头,就只能听别人的了。当刀架在脖子上时,当你想起家中还苦苦盼着你归家的老母亲时,所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子曾经曰过那么多,尽都成狗屁。
毕竟要当志士仁人的,都成了一具白骨。
在眼睛也被那种似有似无的古怪感占据后,聂三儿整个人更不好了。他能感觉到全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立了起来。
为了压抑住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悚然感,他只好在心中默默背起了《礼记》。
聂三儿毕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守卫,练了些拳脚功夫。如果他懂得内功心法,懂得运用气息,也许他会知道,他的眼睛和耳朵都没有毛病。
因为确实有事正在发生。
今夜,对安平侯府而言,注定是一个可耻的夜晚。
在小侯爷杨臻并不算长的人生里,他始终记得自己一生的败绩,便是从这一夜开始的。
彼时,在高高的朱墙内,杨臻正坐在私牢的暗室中,手握一壶茶,扫了眼木桩上捆着的人,淡声道:“先赏鞭刑。”
狱卒得令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