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屯堡被血糊住的垛口在残阳下如同剜出的伤口。
沐天波拄着他那柄卷了刃、镶满褐色血痂的佩刀,背靠着唯一一堵还未完全坍塌的女墙。
昔日玄色山文甲早已破碎不堪,胸甲处一个巨大的凹陷旁,是被某种猛力撕开的裂口,用污浊的布条勉强塞住,但渗出液依旧混着尘土结成了紫黑的硬块。
头盔早不知去向,花白的鬓发散乱,被污血和汗水泥垢黏在沟壑纵横的脸颊上。
嘴唇干裂翻卷,渗着血丝。
他的脚下,躺着最后几个还能喘气的亲兵,个个带伤。
四周高墙残垣间,层层叠叠铺满了明军将士的尸骸,已经开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臭气息。
断矛、残破的盾牌、碎裂的龙渊火铳零件散落其间。
两天,仅仅两天!
在泸江北岸全军尽没带来的恐惧如同毒藤缠绕这座孤堡!
安南叛军阮福源的旗帜,如同嗜血的蝗潮,密密麻麻地围住了木屯堡,昼夜不息地攻打!
堡内残存的火药用罄!
最后一箱羽箭在两日前的守城战中彻底射空!
连熬金汁粪水的铁锅都被炸飞了!
士兵们只能拔出卷了刃的腰刀,或者抱起地上的砖石木头,甚至用牙齿去和顺着云梯蚁附而上的安南士兵搏命!
昨日深夜最后一次反扑,安南人甚至抬来了几架简陋却威力巨大的绞盘拍竿!
沉重的滚木裹着生铁尖刺砸下,瞬间清空了一整段城墙!
若非暴雨突临,泥泞拖住了攻城车架,此刻这座弹丸小堡,恐怕连沐天波脚下的立足之地都将不复存在!
现在,雨停了。
残阳如血。
堡外,沉寂了一天半日的安南营盘方向,再次响起了沉闷而庞大的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每一声,都沉重地撞击在每一颗幸存明军的心头,仿佛死亡的催命符!
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如同成千上万只恶鬼在同时擂动皮膜!
紧接着,大片杂乱,如同豺狼咆哮般的呐喊声如同沸腾的粥锅,猛地炸开。
如林的长矛映着血红的残阳,从各个方向的黑压压营盘里刺出!
新的攻势!
也是安南最后一波总攻!
沐天波握刀的手剧烈颤抖,刀尖“当啷”一声磕在脚下的青砖上。
他看着堡外那片瞬间卷起的狂潮,看着那熟悉的象兵的巨大身影在尘埃中若隐若现。
心中生出一抹绝望。
镇南关呢?
广西的援兵呢?
“呵呵……陛下……微臣尽忠了!”
他想笑,喉咙里涌上的却是腥甜的铁锈味。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父亲沐昌祚在辽东萨尔浒同样的绝境。
同样的被遗忘!
“罢了……罢了……”
一股冲天的暴戾混着无尽的悲凉冲上喉头!
沐天波猛地拔出那口卷了刃的佩刀!
刀刃浑浊映照出他自己扭曲狰狞的脸!
他最后扫视了一眼身后。
仅存的几十个亲兵都挣扎着爬起来,眼里燃着和他一样的疯狂与绝望。
“跟老子走!”
一声嘶哑的咆哮,他踏前一步,对着垛口下已经竖起云梯、狰狞攀爬的第一个安南士兵!
血灌瞳仁!
刀刃举起!
就算死,老子也要在安南人的尸体上抠出两个洞!
死也要拉够垫背的!
就在他凝聚起最后残存的气力,那口刀即将不顾一切劈下时!
什么声音?
是绝望的耳鸣吗?
大地在轻轻震动!
脚下残破不堪的青砖石缝里,细小的尘土颗粒诡异地跳跃着!
不是安南大军的沉重脚步!
这震动来自后方?
来自镇南关方向?!
极远极远,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被血腥和死亡层层过滤后,一种微弱却异常执着的低沉滚雷!
咚隆隆……咚隆隆隆……
由弱渐强!
由模糊变得清晰!
鼓声?
军鼓!
急促!
肃杀!
穿透血腥粘滞的空气!
这不是安南那些混杂的兽皮鼓能发出的声音!
“这是……”
沐天波猛地回头!
极目所至!
木屯堡通往镇南关方向那片密林覆盖的山梁尽头!
灰沉沉的天空被撕裂!
一面猩红如血的巨大旗帜!
旗帜上那斗大的‘明’字,如同燃烧的岩浆!
在无数倒伏林梢的破空呼啸声中,如同狂飙的烈火洪流,悍然撞破了地平线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