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恩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压抑下的狂怒。
仆人退下后,卢卡恩开门见山。
“为了米歇尔,放弃抵抗,接受逮捕吧。”
米卡埃尔的额角青筋暴起。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撑在办公桌上。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住在十字路口那家快散架的旅店,那里的老奶奶人很好。”
听到这话,米卡埃尔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撑在桌上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
刚才还在竭力克制的情绪,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但那并非山洪暴发般的倾泻,反而像用滚水冲泡一壶浓茶,怒火在平静的表面下,无声而深沉地翻腾。
“你接近我们,不是因为夏昀和奥列格?”
“那只是个巧合。”
“巧合……真是个该死的巧合。”米卡埃尔咂了下嘴,目光已经充满了敌意,“把监察官引来的人,也是你吧?”
“那也是巧合。”
“巧合还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米卡埃尔用指关节用力地敲击着桌面,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
卢卡恩静静地等着,但最终等来的,还是预料之中的回答。
“我拒绝。我和‘斗犬’,已经分不开了。”
“想想米歇尔。”
这句话,无疑是触碰了逆鳞。
“放肆!”米卡埃尔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器物都随之跳了一下,“谁允许你在我面前提米歇尔的名字!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
“……”
“你以为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在乎米歇尔?她没了妈妈,我是她唯一的依靠!如果连我也没了,那孩子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米歇尔比你想象中更坚强。”
“你懂什么!一个外人,也敢对我的女儿指手画脚!好,退一万步说,你说你看到她身体不舒服才送她回来,对吧?那你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吗?是连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病!我的药,又是从哪儿来的?”
“……”
“是‘斗犬’!你这该死的毛头小子!只有他们从魔域森林带来的草药,才是米歇尔唯一的活路!”
米卡埃尔粗重地喘息着,紧握的双拳似乎又大了一圈。卢卡恩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却没有说破。
“我为什么要建那座杀人旅店?为什么要引那些疯子进来,给他们提供尸体,甚至是活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救我的女儿!”
这是……一个父亲的绝望嘶吼。
一个曾经眼睁睁看着妻子在病榻上枯萎、最终逝去,自己却只能无力地握着她的手,什么也做不了的男人。
如今,同样的悲剧,再次降临。
他的女儿,米歇尔,患上了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绝症。
那个不愿再经历一次死别的男人,最终选择和魔鬼做了交易,亲手缔造了一座以人命为燃料的工厂。
“如果我能弄到那种草药,你待如何?”
卢卡恩试探着问。
果不其然,米卡埃尔发出一声冷笑。
“小鬼,口气倒是不小。知道‘斗犬’的名号,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魔域森林,那地方比你想象的要可怕一万倍,那里是怪物的巢穴。”
“……”
“小子,你根本不懂,”米卡埃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源于恐惧的颤抖,“那片森林……它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魔物。”
“如果我能拿到草药,你愿意自首吗?”
卢卡恩认真的眼神,让米卡埃尔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
“不。我刚才说了,我和‘斗犬’已经绑得太深了。我要是被王室抓走,他们会对米歇尔做什么,我不敢想。”
卢卡恩明白他的顾虑。
一旦米卡埃尔被捕,这座宅邸里的所有人,恐怕都会在某个寂静的夜晚,人间蒸发。
“小子,我知道你心疼米歇尔。看在这份心意上,今天的事我不跟你计较。现在就离开科里夫,滚回你的学院去。”
“……”
“旅店的老太太和其他人,我会处理好。那个老太太有死亡蜘蛛的能力,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只要她说自己逃了,‘斗犬’也查不出什么。”
他长叹一声,用手按住额头。
“清空旅店,然后离开。那里很快也会成为证据,我的人今晚就会去把它烧了。”
“海妮·罗萨莱斯是个执着的监察官。何况这件事关乎她的性命,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她涉嫌在审讯中弄死了雷洛斯家的次子,为了摆平这件事,她正在和莱曼家族做交易,你不用管。”
话一出口,米卡埃尔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猛地抬头看向卢卡恩。
“交易?”
“……”
“行吧,不管是什么交易,看来家族之间都有自己的门路。”卢卡恩平静地陈述道。
“该死……够了,快走!忘了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回去当你的好学员。这是我最后的忠告。”
“抱歉,我做不到。”
面对卢卡恩斩钉截铁的回答,米卡埃尔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区区一个学员,你以为你能做什么?”
“身份是什么,不重要。”
“呼……那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管这件事?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
这一次,轮到卢卡恩沉默了。
但他并非无话可说。
在他眼帘低垂的瞬间,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对他而言,那是一段极为遥远的,既是过去、也是未来的记忆。
——种南瓜吗?我也想看,大叔!
——哇,你盖房子好厉害!以后要是当了爸爸,肯定很会顾家吧。
——森林虽然有点吓人,但跟大叔在一起,好像就没那么怕了。
——啊,大叔……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哪怕只有一星烛火,也足以照亮整个世界。
那微弱的光芒,会瞬间成为黑暗的中心。
而那个话很多的小姐,就是曾经照亮他整个人生的,那唯一的一点烛光。
“算是一种感谢吧。”
卢卡恩轻声说。
在他那漫长得不见天日的魔物生涯里,是那个话痨的小姐,用一点微小却清晰的光芒,将他从黑暗中唤醒。
这是,他迟来的谢礼。